117弘道 2009 年第 4 期 / 總第 41 期

人名化

文

錢穆（1895 — 1990）是

著名的史學家、思想家、教育

家，是上世紀中國不可多得的

國學大師，一生博學精思、著

作等身，在海內外影響深遠。

他出生 於江 蘇無 錫， 家學深

厚，自幼聰穎好學，但是人生

也屢遭波折。由於家庭變故，

錢穆沒有上過大學，他的成才

完全得益於自己的勤奮苦學和

師友的幫助。近代以來，西學

東漸，知識分子紛紛研究西方

文化以尋求救國的出路，錢穆

卻對中國傳統文化寄予厚望，

希望從中國歷史的發展中尋求

答案，如其《中國歷代政治得

失》就是例證。錢穆對諸子百

家的研究，始於對諸子百家所

處時代的考證，與前人不同的

是，他從諸子百家思想流變和

發展的脈絡出發推究其所處的

時代，得出了新的結論。二十

世紀 20 年代，疑古思

潮興起，考據學在胡

適、錢玄同等人的努

力下取得了不可小視

的成果；受其影響，

錢穆也頗擅長考據，

並在近代實證史學領

域佔有一席之地。錢

穆對道家思想的研究

是從對《老子》一書

的考證開始的，為了

弄清《老子》一書的

成書年代和作者，他

對諸子百家尤其是老

莊思想進行了深入的

研究，其道學研究成

就主要集中在《莊老

通辨》一書中。

史學界關於老子

其人其書的爭論，起

於 梁 啟 超 對 胡 適 之

《 中 國 哲 學 史 大 綱 》

錢穆與道學思想

趙秀麗 南開大學歷史學院

錢穆《中國歷代政治得

失》書影

錢穆《莊老通辨》書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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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意見。梁啟超對胡適在書中把《老

子》放在第一位持有不同的看法，他

認為《老子》一書來歷不明，恐怕是

戰國晚期的作品，由此展開了關於老子

其人其書的爭論。這個問題因為沒有確

定的證據，在當時沒有解決。正是在這

樣的學術背景下，錢穆開始了其關於

《老子》一書成書年代的考訂工作。

錢穆獨闢蹊徑，從思想方法入手，通過

研究諸子百家思想的演進來斷定《老

子》的成書年代。他以歷史上已經確

定的諸子思想承繼線索為基準，比定老

子思想在哪家之前、哪家之後，來推斷

《 老 子 》 的 年 代 ， 例 如 ： 從 孔 子 言

仁、墨子尚賢的觀點看，《老子》一

書有「失德而後仁」、「不尚賢」之

語，故其應在孔孟之後；莊子「以道

為說」、惠施「以名立論」，而《老

子》「道名兼重」，可見其又在莊子

和惠施之後。通過與公孫龍的《堅白

論》比較，錢穆認為《老子》的學說

與公孫龍相近，其承繼了莊子、惠施、

公孫龍的思想又加以發展，融會諸說為

一家之言。後來，錢穆又寫了〈《老

子 》 書 晚 出 補 證 〉 ， 通 過 分 析 《 老

子》書中的專用詞——常、銅、妙、

和、中、畜育、明、止、曲、強、華文

素、宗、正貞、淵、沖、兌、光、久、

士等的演變，得出《老子》是承襲了

儒家和莊子思想的結論。

對於《老子》一書的作者，錢穆

認為不是老子，而是後人加以總結而成

的，就像《周易》、《中庸》一樣，

作者不知其人。《老子》不是「一世

而成之書」，但也不是偽書，成書時

間在戰國末期。為了進一步說明自己的

觀點，錢穆對老子其人也做了一番考

證。 他 從 《 史 記 》 依 靠 的 史 料 來 源

《莊子》寓言入手，分析《莊子》、

《論語》、《史記》中有關老聃、老

萊子、太史儋、荷蓧丈人、關尹等的記

載，推想得出：第一，孔子見到的老聃

是老萊子，就是《論語》中的荷蓧丈

人，他是南方的一名隱者。第二，太史

儋去周適秦，這是秦史的記載，不是老

聃。第三，老聃出關遇到的關尹是環

淵，而這裏說的老聃就是戰國時期與環

淵齊名的詹何，也是秦史中記載的太史

儋。對於老子名耳字聃的說法，錢穆認

為老聃不過是一個長耳朵的老者，並非

名耳，聃是耳朵長的意思，長壽的人都

有這個特徵。對於《史記》中記載的

關於老子後代以及封地的事，錢穆認為

都是誤傳，是不可信的。

隨著1973年湖南長沙馬王堆漢墓

《老子》帛書和 1993 年湖北郭店竹簡

的出土，《老子》一書的成書年代應

在戰國早期已經沒有疑問，但是關於老

子其人的爭論以及《老子》一書的版

本之爭還在繼續，老子其人的懸案依然

沒有解決。錢穆對《老子》一書成書

年代的推論與出土的竹簡年代相差甚

遠，主要是史料的局限。《老子》一

書經過幾代流傳，版本較多，內容與原

本不一，這是錢穆推算不實的根本原

因。儘管如此，錢穆對老子思想與儒家

思想有共同之處的結論應該是成立的，

因為楚簡《老子》中體現的內容與儒

家有共通之處，印證了錢穆的推斷。

關於老子其人，目前學術界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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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名化

存 在 爭 議 。 隨 著 楚 簡 的 出 土 ， 《 老

子》一書的作者至少是在戰國早期已

經沒有疑問，但是究竟誰是孔子所見的

老聃？老聃是不是李耳？以及太史儋究

竟何人？帛書《老子》究竟誰是作者

等問題還存有爭議。在這一問題上，錢

穆的研究方法還是可以作為借鑒的。

錢穆認為研究道家思想必須從老

莊思想開始，他認為《莊子》內篇成

於 《 老 子 》 之 前 ， 而 外 雜 篇 成 書 於

《老子》之後。老子的政治思想是繼

承了莊子而有所發揮。錢穆認為：莊子

是一個「玄想家」，純粹從理論出發

論及宇宙和人生。莊子認為 「宇宙一

切物處皆有道，宇宙一切物，皆可各有

其自身之標準也」 ，「人生標準並非

宇宙一切物之惟一標準」1 ，他所說的

「道 」「只 是放 寬一 切標 準而 平等 擴

大之」，不是輕視一切標準。在這一

理論之上，莊子認為教化和法度也沒有

必要，從而政治事業是多餘的事情。但

是莊子也並非主張無君論，也沒有明確

主張不要一切政治與政府，他只是認為

君主不能有私人的意見和主張，明君應

該是「能與天同道，與天合德」。

經過比較，錢穆認為：《老子》

一書始終沒有忽略民眾應有的地位，認

為民眾不可輕視，這與莊子思想有一致

之處。但是他又認為老子是一個實際

家，「一切從人事形勢利害得失上做

實際的打算」，是一個對人類社會報

有野心的人，不是像莊子那樣遊心於淡

漠。所以，錢穆得出結論：老子心中的

聖人是「以無私為手段，以成其私為

目 的 」 ， 是 「 不 仁 」 和 「 可 怕 」 的

聖人，是「玩弄天下人皆如小孩，使

天下人心皆混沌，而彼聖者自己，則微

妙玄通，深不可知」的人，實質上是

「愚民之聖」。 2 莊子的政治思想多論

及天道，而老子的政治思想多是人謀。

儘管楚簡把《老子》成書年代鎖

定在了戰國前期，但是對莊子生存年代

的考證以及莊子與老子誰先誰後的問

題，到目前還不是十分明瞭。從錢穆對

莊子和老子政治思想的分析可以看出，

錢穆對道家政治思想的把握深刻而準

確，他闡釋了《老子》中所蘊含的政

治意義，深入淺出地指明了《老子》

「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內涵。但是

莊子的政治思想與老子的政治思想是截

然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莊子與老子

的政治思想獨立的，都有自己內在的體

系，不存在誰繼承誰的問題。

從先秦諸子思想的演進來看，錢

穆認為莊子的思想「實乃延續孔門儒

家，縱多改變然不掩其為大體承續之痕

跡者」，「誠有所習於孔門，則殆與

顏氏一宗為尤近」3 。莊子的宇宙論

中，人與物並重，側重於向外窺探宇宙

界，人與物並生。關於莊子對真、神的

看法，錢穆認為其是人生中的終極境

界，莊子理想的真人是「能隨順大化

而不失獨化之真者」4 。莊子把宇宙創

造 者 稱 之 為「 造 物 者 」 或 者 「 造 化

者」，卻不承認其真實存在，認為宇

宙之內惟有一氣，由一氣化為萬行，就

是萬物一體。這種氣在《莊子》書中

又稱之為道，大道之乘化就是命，是不

可 知 的 。 對 於 《 老 子 》 一 書 的 宇 宙

論，錢穆認為它與莊子的宇宙論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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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處，《老子》不涉及萬物一體，很

少談論物化，書中的「道」指的是常

道，是可知的，而莊子講的「道」是

不可知的。《老子》中所講的聖人，

是「有事於天下民物者」，不是莊子

所 說 的 大 化 之 人 。 由 此 推 斷 ， 《 老

子 》 是 在 莊 子 之 後 ， 莊 子 「 言 化 無

常」，而老子「言化有常」。 5 通過

對 莊 老 思 想 的 比 較 ， 錢 穆 還 注 意 到

《老子》一書中的法象觀、論樸、論

精 ， 莊 子 都 沒 有 提 及 之 ， 這 是 《 老

子》的首創。因為對莊老思想的研究

是建立在莊子先於老子之基礎上，所以

錢穆在比對《老子》與《莊子》（內

篇 ） 時 儘 管 認 識 到 《 老 子 》 與 《 莊

子》（內篇）的不同，但是還是匆忙

地下了結論，把這些認作是《老子》

繼承莊子思想之後的發揮。錢穆沒有考

慮到莊子不以老子為師，思想獨成體系

的情況。隨著楚簡的出土，莊子在老子

之後的結論越來越為多數學者接受，儘

管錢穆的研究前提可能值得懷疑，但是

莊子思想是承襲了儒家思想並有所發揮

的結論也得到了學術界的認可。

為了進一步研究莊老思想的發展

脈絡，錢穆還研究了荀子對莊老的評

判，考證了當時各家之說的流佈情況。

他還將道家的精、神與儒家的齊、聖作

了比較研究，認為「儒家言齊，莊子言

精，其同指一種用志專一，必敬必誠之

心境」，區別在於「惟儒家由此以希達

於聖，莊周由此以希近乎神」6 。錢穆

還指出，莊子是不講長生不老的，凡是

談及莊子講長生的理論，實是誤解了莊

子「有神人而無長生」的觀點，實質上

是不瞭解莊子宇宙論的內涵。

錢穆對後來傳承道家思想的魏晉

玄學也做了研究，認為魏晉玄學有三個

宗派，代表是王充與何晏、阮籍與嵇

康、郭象與向秀。並對三派的思想來

源、特點以及內容作了精細研究，理清

了莊老思想在秦以後的傳承脈絡。

總之，錢穆對道家思想的研究的

起點是對《老子》一書的時間斷定，研

究的主要目的是理清先秦諸子思想發展

的脈絡，認定《老子》一書的成書年

代。他對道家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莊

老思想，通過與諸子百家思想的比對而

認為《老子》一書的成書時代在戰國晚

期，老子的思想是承繼儒家和莊子而

來，並與顏淵相近。這成為當時史學界

的一家之言。雖然錢氏的許多考據帶有

過份的理證傾向，使得所考訂者並不一

定都能作為定論（最典型的就是對《老

子》一書年代的考證），且其研究的出

發點和前提有誤，但是其對道家思想的

研究（尤其是莊老宇宙論以及政治思想

的研究）卻非常深刻，為後世研究老莊

哲學打下了基礎。遺憾的是，錢穆沒有

見到楚簡，這位世紀老人在 1990 年離

開了我們，這不能不讓人感慨！

1 、 2 、 3 、 4 、 5 、 6 錢穆：《莊老通辨》（北京：生

活· 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2 0 0 2 年），

第 10 9 頁，第 12 0 頁，第 13 3 頁，第 13 8

頁，第 1 4 6 頁，第 1 8 7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