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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情」生命境界 論《紅樓夢》 徐氏講稿

論《紅樓夢》 的 「癡情」生命境界club.ntu.edu.tw/~davidhsu/The Story of the Stone/001-Stone1/007.pdf · 此「忘我的用情」是對當下的 美好的人、事、物的一種無可自已的陷溺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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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癡情」生命境界

    論《紅樓夢》

    徐氏講稿

  • 前言

  • 《紅樓夢》可說是中國古典小說中最具有性別反省高度的一部小說,它以「為閨閣立傳」的主述立場,以「不讓閨閣女子泯滅」為目的,將這些可愛的女子們一一傳述下來。小說也同時在這樣的關懷基礎上,建構了一個有別於父系價值世界的女性文化的意義世界。

  • 而為了凸顯此價值世界的超越性,以及非生理本質決定的立場,小說也同時透過生理上是男性,但在性別認同的價值文化上為女性的男主角寶玉,來呈現這樣的價值世界。這個女性文化的意義世界,不同於歷來以男性為主體所建構的價值世界。女性文化的意義世界強調了人與人之間的「體貼」特性以及獨特的審美生命面向,並進而展現出「癡情」的生命境界。

  • 本講次從性別視角的角度出發,以女性文化所呈現的「癡情」生命境界,以及從癡情而來的無可自已的「感傷」生命情懷為探討的核心,以期呈現出女性文化的存在個體的生命特性,及其與強調世道人情的男性文化的差異之處。

  • 用情至深的執迷「癡情」

  • 「癡情」一詞在《紅樓夢》中,乃作為統攝某種生命狀態的一個相當重要的概念指稱詞。身為女性文化中的重要代表賈寶玉,書中對他生命樣態的形容,即藉由天上女兒國「太虛幻境」中的眾女神代表警幻仙姑對其說「意淫」時道出「癡情」此關鍵性話語。

    「癡情」更可說是小說中,用以區別於男性文化所強調的合宜的「世道人情」與不合宜的「淫慾」的一個很重要的價值概念。

  • 要瞭解「癡情」的意思及其背後的文化意涵,得先從「癡」的意涵尋索起。

    就「癡」字的意涵而言,

    《說文解字》:

    「癡,不慧也。」

    段玉裁注曰:

    「癡者,遲鈍之意。」

  • 由此可知,「癡」,原本指的是天生智慧較差,

    或者是較遲鈍的意思。爾後,到了佛教典籍傳入中國並譯為漢語之後,「癡」的意涵便進一步地豐富了起來。佛教三戒之一的「戒癡」的「癡」,指的就是人惑而不悟、迷而忘返的意思。因此,「癡」的意涵便逐漸脫離了原來指稱生理上的「智慧較低」的意思轉而帶有文化價值的意義了;

  • 再加上六朝時代因士人重言談及儀容表現的時代風氣,「癡」進而也可指涉才華未及時顯露,

    或不為人知者,以此意涵出發,

    甚至淡泊深靜之人,也被視為「癡人」,例如晉著名的癡人王湛,《世說新語》,「賞譽篇第十七」載有其簡略的故事。

  • 劉孝標注引鄧粲的《晉紀》說他:「隱德,人莫之知。雖兄弟宗族,亦以為癡。」所以,「癡」,逐漸地就有著隱於世、不為世人所知或昧於人情者的意思,故而,至此「癡」,便出現了與「人情」相對立的理解內涵,周汝昌說:「俗人(鄙俗、庸俗)的對待品目,不是「雅人」,實應是「癡人」。

  • 「癡」的意涵體現了一種與一般世俗規則、世道人情價值不一樣的存在樣態,所以,當用在感情投注的對象時,便說明了它不同於世人評判的標準。

    對《紅樓夢》影響甚大的馮夢龍的《情史》一書中便有「情癡」一目,

  • 馮夢龍在書中所述的一則故事「洛陽王某」,頗能說明此中奧妙。

    王某與一歌妓兩情相悅,用情至深,但歌妓為郡王所霸佔,而此郡王下令王某須淨身方能見妓,王某便去勢以見,並留於郡王府中服侍。

  • 馮夢龍對此的評語 ,頗能說明「癡」的關鍵:

    「相愛本以為歡也,既淨身矣,安用見為?……情之所極,乃至相死而不悔,況淨身乎!雖然,謂之情則可,謂之非癡則不可。」

  • 馮夢龍 《情史》書中的「情癡」一目,頗具有另一種指標性意義,「癡」表達了一種「用情的高度」,此用情的高度,不是性慾極致的表現,反而是超越了世人均以為的兩性歡愛的必然發展,而這也是《情史》書中所要特意強調區分的「性愛」與「癡情」的不同。《紅樓夢》延續此「癡情」的概念加以發展,特意與在性慾上的陷溺作區隔,以標示不同的價值世界。

  • 以賈瑞對鳳姐的淫慾之事為例,正可說明癡情與性慾上的陷溺的極大差異。在賈瑞對鳳姐的這求過程中,賈瑞可說是愈挫愈勇,絲毫不進卻地「耽溺」於對鳳姐的執著中,脂硯齋在第12回的回末總評便說:

    請看賈瑞一起念,及至於死,專誠不二,雖經兩次驚教,毫無反悔,可謂癡子,可謂愚情……作者以此作一新樣情理,以助解者生笑,以為癡者投一棒喝耳。

  • 脂評透過賈瑞的例子,示範了癡情者的反面教材—「以為癡者投一棒喝耳」,這說明了賈瑞的例子並不是小說中提及的如寶玉那樣的「癡」,而只是「肉慾之淫」罷了。關於此,脂評在66回回前評語,亦十分強調此間的區別:

    余嘆世人不識「情」字,常把「淫」字寫作「情」字……情必戒淫,情斷處淫生,淫斷處情生。

    脂評所強調的這種「用情」是超越了淫慾,超越了現實利益的需要的。

  • 所以,在男女之間若「用情」超越到摒除利益及肉體的性慾,

    而達到一種高度時,那便是一種「癡情」了,此「癡」,與肉體慾望的淫慾有著極大的分別,這是「情」的挹注,而不是「性慾」的滿足。所以,其展現的是屬於心靈的層面,強調的是一種執迷地用情而可能為世道價值所棄的狀態,以寶玉「癡情」常為世人所不解與訕笑便可知。擴而大之,既然癡情是一種「情的挹注」,自然此癡情的用情對象也並不僅限於男女之間了。

  • 「癡情」的陷溺與執著,可謂表達了在用情上的一種高度,也是人們用情到極致的一種生命狀態。這個狀態吾人可用「忘我的用情」來說明。此「忘我的用情」是對當下的美好的人、事、物的一種無可自已的陷溺用情,而達至一種物我兩忘與物我混融在一起的境界,也因此,這種不計利害、不顧人我分際,陷溺在當下的情境中的種種心情與作為,往往是世道人情之人所不解的,因為它較不合乎世道價值所強調的「合宜」行事的標準。

  • 在世道價值世界中,強調了與人拿捏得宜的行事智慧,小說以「癡情」這種與世道人情的對立面的價值,來標示一種獨特的生命狀態,自然此生命狀態是世道中人所不解與嘲弄的。由第3回的「西江月」一詩中(見下頁),特意從世道人情的角度予「癡情」下一腳注便可知,

  • 《西江月》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淒涼。可憐辜負好韶光,於國於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 該詩以「無故尋愁竟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過庶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耪」

    來批註「癡情」之人,以此之故,賈府的熟悉世道人情之賈母、賈政、王夫人等會對寶玉有「孽根禍胎」「混世魔王」「瘋瘋傻傻」等評語便不足為奇了。

  • 在女性文化的世界中,主要是以寶玉和黛玉這兩個主角為準,來開啟這樣一個生命的特質與境界的。寶玉常將自己感情忘我地投入在對外在的人(此中自然包括了尊貴清淨的女兒)、事、物中,於是便常被視為呆傻得可笑又或者是著了魔的。世人看待此生命狀態,只覺得呆傻得可笑的原因,細究起來實是因為這與世人對現實人生的認知邏輯與認定的價值意義不相符合,例如小說透過兩個外來的老婆子說寶玉:

  • 我前一回來,聽見他家裏許多人抱怨,千真萬真的有些呆氣。大雨淋的水雞似的,他反告訴別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罷」。你說可笑不可笑?時常沒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裏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咕咕噥噥的。且是連一點剛性也沒有……(第35回)

  • 寶玉的這種奇情怪狀,正顯示了他的用情至深,他對星星燕子等說話,那是將自己的感情移情在別人視為無感情的自然之物身上。

    脂硯齋曾提及,原小說末回給寶玉的封號便是「情不情」的,(用情於有情人與無情之物上)表示了他對不情之物,仍是有情的。所以在他擬人化的認知世界中,那是再自然不過的行為了。

  • 而服侍他的襲人也是最瞭解他、最知道他有些「呆病」的,往往是寶玉說出一些心底的真想法以及所執著的不同於世道的價值觀時,襲人便視之為「瘋話」而不理。

    在女性文化世界中的另一個著名的癡情人黛玉,亦是以她的「儂今葬花人笑癡」,而被視為「有些癡病」(第28回),此中的道理是一樣的。

  •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游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手把花鋤出繡閨,忍踏落花來復去。柳絲榆莢自芳菲,不管桃飄與李飛。桃李明年能再發,明年閨中知有誰?三月香巢已壘成,梁間燕子太無情。明年花發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樑空巢也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獨倚花鋤淚暗洒,洒上空枝見血痕。

  • 杜鵑無語正黃昏,荷鋤歸去掩重門。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溫。怪奴底事倍傷神,半為憐春半惱春:憐春忽至惱忽去,至又無言去不聞。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花魂鳥魂總難留,鳥自無言花自羞。願奴脅下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淨土掩風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 如此的「癡情」之人,他們用情的生命已上升至一種物我兩忘、混融成一氣的境地。在此境地中,他們以一片癡心去觀照外界的人、事、物,他們也將內心所執迷的有別於現實的「理想」也一併投射出來,他們用情挹注的對象常可見證他們的內在價值世界。例如:寶玉常將清淨潔白的女兒視為在污濁現世的一個清潔理想的存在,而黛玉也以己比花,要「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第27回)

  • 於是,在每一個「凝視」的當下,當此用情對象觸動了用情者的心中嚮往時,用情者便容易呈現出「癡意」與「癡態」出來。寶玉即常在面對清淨女兒或具女性秀美氣質的存在時,面對她們的秀美、嬌憨與多情,但常不知不覺地「癡」了,除了常恨身不得為女兒身之外,更是在對方面前自覺污穢。

  • 例如當他一見到「人品出眾」的秦鐘時,便「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更覺得自己

    「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猪痛狗了……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裏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第7回),

    又或者對有著一面之緣的穿紅衣服的襲人姨妹留戀不已,而忍不住地對襲人說道:

  • 例如當他一見到「人品出眾」的秦鐘時,便「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更覺得自己

    「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猪痛狗了……可知錦繡紗羅,也不過裏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第7回)

    又或者對有著一面之緣的穿紅衣服的襲人姨妹留戀不已,而忍不住地對襲人說道:

    我不過是讚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裏,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裏。(第19回)

  • 又或者他癡心地恨不能這隨女兒而去,例如他隨眾人到鐵檻寺,看到一個十七八歲的村莊姑娘二丫頭時,便是「恨不得下車跟了他去」(第15回)

    如此不過世人情理的癡念頭,實是內在理想投射的緣故。如果清淨潔白的女兒展現了執迷的癡情時,那更是叫寶玉為之癡上加癡了。

  • 例如,當他聽聞藕官燒紙錢給死去的菂官,只是因二人戲裏做夫妻,如芳官所說:

    雖說是假的,每日那些曲文排場,皆是真正溫存體貼之事,故此二人就瘋了,雖不做戲,尋常飲食起坐,兩個人竟是你恩我愛。藥官一死,他哭的死去活來,至今不忘,所以每節燒紙。(第58回)

  • 此真假混融,超越性別的癡情,更是寶玉聞所未聞,因此:

    「寶玉聽說了這篇呆話,合了他的呆性,不覺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說:『天既生這樣人,又何用我這鬚眉濁物玷辱世界。』」 (第58回)

    正因藕官的癡情與多情,正合了寶玉心中的價值觀,反照自己,便覺得自己的污濁不堪了。

  • 另外一個著名的例子,便是「齡官畫薔」,第30回在回目上便透露了玄機:「齡官畫薔癡及局外」,此回便敘述到寶玉無意中在薔薇花架下見一女兒在哽咽流淚,因這女孩「大有林黛玉之態」,所以寶玉「不忍棄他而去,只管癡看」,多情而又癡情的齡官,以無限的心事化為地上的一個又一個的「薔」字,小說這麼敘述道:

  • 裏面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十個「薔」。外面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珠兒只管隨著簪子動,心裏卻想:

    「……外面既是這個形景,心裏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裏那裏還攔得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你分些過來。」(第三十回)

  • 這兩個癡人,一個在自己相思成癡的情況下,全心專注在不斷寫著對方的名字上;一個則是在不忍對方如此熬煎的情形下,在觀看的當下也陷溺在這種癡情中。他們都全心地用情而兩相忘在自己的情境裏,直到忽然落下雨來,他們也都渾然不覺自己衣裳濕了。直到寶玉發現對方的衣裳都濕了,

  • 以「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一語,驚醒那仍在癡境中的齡官,而齡官因枝葉所遮,望向寶玉所站之處,不辨男女地說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也才一語驚醒了在癡境中全身淋濕的寶玉。爾後,寶玉又視眼目睹了齡官與賈薔相互一心為對方的癡情時,更是「不覺癡了」這才領會了畫薔「深意」(第36回),認真地將這視為「人生情緣,各有分定」對他的啟示。

  • 以此執迷的「癡情」,投注在外界的物象上,就有將其擬人化的用情了。黛玉即是將她自己的善感多情,投射在「花」此自然界的美麗化身之上,以作為她可感知的對象。因此,她抱著寧願自己不為世上污穢之現實勢利所玷辱的心情,而移情到花朵的身上,以讓它能潔淨來去,而不叫世人糟蹋,故而要將它埋葬,隨土化了,回歸它乾淨的面貌。

  • 寶玉亦是如此,當他面對著滿身滿書滿地的落花時,原本要將它們抖落下來,卻怕自己的腳步踏壞了它,只得將花瓣兜在衣服上,爾後方與黛玉一同葬花。另外,在第58回即敘述到寶玉更是將女兒的出嫁與杏樹混融在一虛,而不禁傷心地對杏樹流淚嘆息,寶玉的「癡情」更可展現在雀兒於枝上的亂啼一事上。且見小說這樣敘述:

  • 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於枝上亂啼。寶玉又發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裏來與杏花一會了?」

    寶玉的此種呆性癡性,正是因為將女兒的出嫁際遇與杏樹做了聯結之故,所以,方會悲嘆流淚。

  • 寶玉與黛玉的這種超越世道人情與淫慾向度的癡情生命樣態,正是因在對花的癡情上,有著相同的價值觀,於是進而更有了互為知己的心靈感過。寶玉與黛玉的關係,確實也是女性文化世界中用情至深的感情事例,他們除了在相互體貼的過程中,彼此走進了對方的心靈世界之外,更有著互為知己的主體性關係,而這實是奠定在彼此具有的共同的價值觀上。

  • 第28回敘述了黛玉在受了委屈之後,一人獨自於山坡上葬花。一首葬花吟,悲悲戚戚地為她訴說著自己內心深處的傷悲,她藉由傷花、傷時、傷逝,來訴說著自己內心的感慨。當她忘情地哭訴時,唯一進入到黛玉心靈世界的寶玉,則早已是心有所感地「慟倒山坡之上」(第28回)了,寶玉深深地為黛玉的主體特質所吸引,因為在她身上,有著他也認同的價值觀,一種超越著時空的敏感以及對世道種種的拒斥。

  • 而他們即是在此基礎上,確立了彼此相知相契的關係的。第32回當湘雲動他應該留心庶務,談講些「仕途經濟」的時候,寶玉說道:「林姑娘從來說過這些混賬話不曾?

    若他也說過這些混賬話,我早和他生分了。」而窗外的黛玉,聽聞此言,便有「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的欣喜與感慨。

  • 寶黛共通的價值觀顯見是不合乎世道人情世界的價值的,而他們也確實是在人生價值觀的共知基礎上發展他們互為知己的關係。他們會忘情地為對方拭淚、拭汗,也會以「你放心」(第32回)的話,而彼此心領神會。這其中最大的關鍵,乃在於他們有著同樣「用情的生命高度」,所以,他們最在乎的不是將對方獨占為己,而是一片的癡心為對方,讓對方能懂得此心。

  • 由「癡情」而「感傷」的生命情懷

  • 如此執迷陷溺的「癡情」生命,往往在當下美好事物的審美觀照中,和姐妹們相聚的美好時光裏,以及對自身青春年華的美好存全裏,均有著在當下時刻盡情忘我的「感傷」。此感傷的緣由,乃來自於對這些美好種種的終歸於幻滅的敏感與多情。

  • 對於明知終將歸於幻滅的種種,仍有著執迷的癡情與強烈的感傷,事實上也正是小說在開卷第1回與第5回的太虛幻境中,所展現的一種「感傷情懷」。在第1回的作者自序中,便說明了因「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

    自護己短,一併使其泯滅也」。因著不願眾閨閣中的好女子,隨著長期歷史的忽略而泯滅,所以,要編述以傳,傳之於後。

  • 又有空空道人的「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說明了經由石頭的載述,而使空空道人有著一切轉瞬成空的了悟,終於從見色而生情而後轉入空,一切均終歸於「空無」與「幻滅」。所以,這也是為何在第一回作者自云的部分,會特別提到『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悅者眼目,亦是本書立意本旨了』。

  • 作者在此表達了他的「用心良苦」,也藉由他自云曹雪芹所在的地方為「悼紅軒」,來說明為眾女兒哀悼之意。並藉由批閱此書,而題一充滿作者癡意的絕句: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此處的「荒唐」與「辛酸」原是矛盾而不協調的語詞,「荒唐」是從世道價值來看,而「辛酸」則從其中執迷的真感覺真感慨而言。

  • 這兩種矛盾的語詞竟統合在作者身上,再加以作者在世人都云「作者癡」的情形下,不計利害、不顧一切地耽溺執著於其中,所以,更是癡上加癡了。此中作者的「癡」意,即在必得要透過傳述的閨閣女子以及其背後所代表的價值來展現。如此的感傷,到了第5回寶玉遊太虛幻境時,更藉由「千紅一窟」(諧音「千紅一哭」)的茶與「萬豔同杯」(說音「萬豔同悲」)的酒,以為女兒而哭而悲的隱語來強化。

  • 而對這一切的無奈與感傷,作者更透過「紅樓夢引子」的「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的感傷詩句來表達。事實上,借著第5回中對書中的女兒的後來命運發展的隱語,亦可知一個個的女兒往後的發展都有著不幸的結局。

  • 如此的「感傷」情懷,除了充斥在小說的主述立場上,作者更將其寄寓在主角寶玉與黛玉的身上。就寶玉而言,對他最感傷的事,便是清淨潔白的女兒「不在」了。這「不在」可分為兩方面而言:

    一是形體上的離開,如姊妹們離他而去,不再理他,姊妹們出嫁,或者是姊妹們的死亡殞落。

  • 二是在價值認知上的遠離以女性文化的價值世界,

    如姊妹們有著鬚眉濁物所處世界的價值觀─「往仕途經濟上走方是正途」這樣的想法。

    這兩種情況,都會讓寶玉如癡似呆,或者說出一些人所不解的呆話來。

  • 就第一種的情況而言,首先以寶玉感受到姊妹們將離他而去,或者是以男女分際為由而不再他時最為感傷,因那是發生在寶玉身上最為切身的當下感受。例如當從小一起的丫鬟襲人以「要回去」的騙詞來誆寶玉,好下箴規時,寶玉便感傷地嘆道:

  • 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該弄了來,臨了剩我一個孤鬼兒。……

    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裏去就去了。(第19回)

  • 如此的感傷實是奠基在癡情人內在深處的「孤絕感」,此孤絕,只有在清淨潔白的女兒身上,以及那所代表的純美世界中

    才能尋到依歸與安頓。也因此,寶玉面對同自己一樣的癡情知己黛玉時,最常說的便是「理我不理我」之類的話。在寶玉為黛玉第二次砸玉,鬧得不可開交之後,寶玉便鄭重地向黛玉說道:「憑著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第30回)

  • 寶玉內心深處的以女兒為尊的價值觀,使得他深恐自絕於此行列之外,所以,若他視為知己的黛玉自絕於他,那便是最為傷感難過的事了。從這個角度,我們也方能瞭解,當紫鵑以黛玉「要回去」的話試探寶玉時,寶玉為何更是難耐地越發呆了的緣故了:

    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漲,……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寶玉一把拉住紫鵑,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也帶了去。」(第57回)

  • 此外,還有著人為促使女兒離散的一件大事,那便是抄檢大觀園。這次的抄檢大觀園,其結果是寶玉在癡情之下的這種狂態,是他自己所完全不知的,這裏的癡迷之態可說更勝以往。當然,除使得與寶玉親近的一些丫鬟被逐,寶釵也趁便搬走,頓時熱鬧而充滿了歡笑聲的女兒天地,消失無蹤,只留下淙淙的流水,且看小說這麼描述:

  • 寶玉聽了,怔了半天,因看著那院中的香藤異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淒涼了一般,更又添了傷感。……一心下因想:「天地間竟有這樣無情的事!」悲感一番……大約園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第78回)

  • 在寶玉深深的悲嘆中,可知女兒們的離散,是天地間如此無情的事,因此,倘若因著姊妹們要出嫁這個原因

    而造成姊妹們的遠離,更是他深為之惋惜不已的。除了因為清淨潔白的女兒從此離他而去之外,更重要的是,她們將會沾染了男子濁氣,而此是更教人覺得不堪的。所以,他是一聽到女兒嫁人的話,便渾身不自在起來。

  • 例如,當他無意中聽到襲人的姨妹,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一年後便出嫁,寶玉是「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啥了兩聲。正是不自在…… 」(第19回)

    寶玉對女兒出嫁的感傷,實是來自於他不願清淨的女兒深陷在污濁的世道中的。然而,因為這是世道人情的自然運行法則,所以,他只好對女兒既定的「嫁人」命運,懷抱著無比的惆悵與感傷來看待了。

  • 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便是他一想到邢岫煙的出嫁,再仰望滿株的小杏便不勝傷感:

    「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因此仰望杏子不捨。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一事,雖說是男女大事,不可不行,但未免又少了一個好女兒。不過兩年,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髮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第58回)

  • 寶玉對女兒出嫁、年華不再而紅顏如槁,是有著雙重的傷感的。因為這代表著,清淨女兒的被玷污,與清淨美好的理想,逐漸在時間長河裏的幻滅不再。自然,一思及此,他便會對著「綠葉成蔭子滿枝」的杏樹垂淚不已了。

  • 倘若,一遇女兒死亡殞落,寶玉便將他的一腔幽憤以寄寓詩歌的方式來抒發。黛玉的影子晴雯,被王夫人逐出之後,便死在自己家裏,寶玉感嘆之餘,便以「女兒芙蓉誅」來祭之。第78回的回目上,便以「癡公子杜撰芙蓉誅」來說明寶玉的心思。此處值得注意的是,這一篇「芙蓉女兒誅」處處以有別於王夫人口中醜化女兒的用詞,而對女兒作了最憐惜、最傷感的哀悼,如其中有力的四句:

  • 其為質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性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

    這四句完全推翻了王夫人的「妖精」、「放淚」、「狂樣」、「禍害」等對長得好、有勾引之嫌的女兒的污蔑,反而將地位卑微的丫鬟上升至一「完美」女神的地步,這是對以「世道價值」來評斷清淨女兒的一種最深沉哀痛的陳述,既對此女兒命運無可力救,便只能以無比之哀思來這悼。

  • 而耐人尋味的是,在寶玉傾注全部的心力,一番癡情地化為詩句時,唯一進到寶玉此哀悼感傷世界的人便是黛玉了,這種情形也正與當黛玉葬花,在個人天地中一吐心中的感傷時,也唯有寶玉能進到此中與其相感的情形十分相契了。倘若一速串的人事變化,都因情而起,那麼更會讓寶玉無比感傷,而弄得情色若癡。如在第70回小說描述寶玉在歷經身旁之人的燮化之後的狀態:

  • 寶玉因冷遁了柳湘蓮,劍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氣病了柳五兒,連連接接,閑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癡,語言常亂,似染怔忡之疾。

    如此的最重情形實因女兒以及男女之情而起,癡情人寶玉對此轉瞬間的變化,是濰以承受的,因此方才會有如此異於平常的情形出現。

  • 除此,寶玉對女兒惋惜感傷的第二種情況,便是發現了女兒為世道價值所影響,而說出一些有負天地靈氣之所鐘的話,或者對寶玉進行動說與洗腦,要他多往仕途經濟上走。一個最明顯的例子,便是寶玉認為女兒勸說他要往仕途經濟上走的這些話都是「混賬話」(第32回)說這些女兒都入了「國賊祿蠹」(第19回)之流。

  • 如此,他人以為理所當然的動諫,在寶玉眼中,便是有負清淨閨閣本色的事。他的感傷乃來自於,他要逃避的世道人情父權種種,竟已侵入到他所認為的唯一淨土上,而女兒們竟也不自覺地

    以父權之標準來規動寶玉,所以,他沉痛之餘,除了「抬腳就走」(對寶釵如此),便是在女兒面前哀嘆閨閣之不幸了(在寶釵與湘云面前均如是)

  • 同是癡情人的黛玉,則有著與寶玉不同向度的感傷。寶玉的感傷多半是憐惜女兒的清淨美好,或隨人事的改變、或隨時光的流逝而有了變化;而黛玉的感傷則有著對自己個人以及對女兒群體的哀挽了。黛玉的感傷多半藉由詩詞創作來抒發,就她所寫的二十幾首的詩詞中或多或少都有在自己處境與心情上的自挽性質,其中以「葬花吟」與「桃花行」,最具有代表性意義。

  • 就黛玉的葬花而言,「葬花」可說是黛玉的典型藝術形象,因為其中代表著諸多深刻的象徵意義。「葬花」的「花」意象,指涉的是女兒,所以,葬花即是「葬女兒」。在第十八回「於是賈政方擇日題本」句下脂批即言:

  • 就黛玉的葬花而言,「葬花」可說是黛玉的典型藝術形象,因為其中代表著諸多深刻的象徵意義。「葬花」的「花」意象,指涉的是女兒,所以,葬花即是「葬女兒」。在第十八回「於是賈政方擇日題本」句下脂批即言:

    至此方完大觀園工程公案,觀者則為大觀園廢盡精神,余則為若許筆墨,卻只因一個葬花家。

  • 此「葬花家」,仿佛也是女兒們未來的隱語。雖然,大觀園是個歡樂自在的女兒天地,但在這同時,它也是個未來的「女兒家」。此處極為吊詭的設計,事實上,正是敏感的黛玉在園內葬花的一個象徵意義。清淨自潔的女兒生命之美以及所代表的女性文化的價值,終究會無可避免地走向毀誠,而在明知終不可久長的前提下,又執著陷溺於此價值中,便更增其感傷與哀情了。

  • 黛玉的兩次葬花,正是她「感傷」的生命情懷的最好說明。一次是第23回敘述到的她因為想保有花的潔淨(隱喻保有女兒的潔淨)而常

    「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來葬花。

    寶玉原是要將花撂在水裏,但黛玉以為:

    「撂在水裏不好。你看這裏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糟蹋了。」

    一語說中了寶玉的心思,於是他便「喜不自禁」地來一起收拾。

  • 這種為存全一個暫時的當下的美好,而珍惜地以自潔方式來保有不受外力侵擾污染的想法,都深植在寶、黛心中。在黛玉的話語中,有著惜物的真性情,「葬花」已是人所不解的癡了,為花所感,則更是深一層的癡病,這種「癡病」,唯有遇到寶玉,才能獲得理解與讚同。

  • 而另一次則是因前晚吃了寶玉與丫鬢的閉門羹,引發了她對自己處境的感傷,更擴而大之,則是對眾女兒處境的哀挽,所以隔日便獨自在花冢旁悲戚地發而為「葬花吟」,脂批曾感嘆地評曰:

    于讀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悽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下批。

  • 脂批之言頗能說明該詩歌的感人力量。在黛玉忘記時空,專注忘情地感花傷已時,正是眾女兒在交芒種節,為了替花神餞行而觀喜熱鬧地在大觀園中餞花。敏感多情的黛玉,較之其他女兒,她卻在餞花之日,有了對花朵飄零的更深一層的體悟。她傷花也傷己,從花朵飄零的命運中,也同時看到了自己的命運,更看到了女兒群體的命運,她從「紅銷香斷有誰憐」開始,便將「有誰憐」的花朵命運與自己的女兒處境作了結合。

  • 此中有著對「風刀霜劍嚴相逼」的殘酷描述,也有著「質本潔來還潔去」的深情執著,更有著「天盡頭,何處有香丘」的無奈與感傷。女兒處境就在黛玉的吟哦鳴咽聾中,有了最強而有力的表達,這也是黛玉對自己以及女兒群體所表達的哀挽之情。

  • 由黛玉所表彰的這一種「感傷」的生命情調,可說是一種對明知不久長的美好的一種「執迷」。在女性文化所展現的審美的生命價值上,當下的美,原是瞬忽即逝的;女兒所帶起的美好,也終將會幻滅在時光長河中的。這正如「葬花吟」中所說「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一份感傷,正也巧妙地深深撼動著偶然進到此中來的寶玉。寶玉的感傷可說又將女兒美好的幻滅拉到了另一個層次:

  • 不想寶玉在山坡上聽見是黛玉之聲,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後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裏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到無可尋覓之時,寧不心碎腸斷!既黛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推之於他人,如 寶釵、香菱、襲人等,亦可到無可尋覓之時矣。寶釵等終歸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使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

  • 寶玉的「慟倒在山坡之上」的感傷,從黛玉推之於其他女子,再推之於自己追鬚眉蠢物,再推之於這園裏的種種美好,都終將幻滅。在寶玉物我兩忘的慟感中,上升至一抽象的哲思,此中的哲學意蘊正如梅新林所說:

    「葬花吟」所引發的沉痛感慨實已具有深刻的形而上的哲理意味;生命的必然毀誠以及必然毀誠後的無歸宿感!

    這種因著對幻滅的體察而有的「執迷」,更加深了感傷的意味。

  • 一貫而下的感傷基說,在黛玉的「桃花行」說中,又再一次地體現出來。此時的感傷意味,因對比著萬物逢春而欣欣向榮的氣象,更顯出其哀傷與荒涼,特別是其中的幾句:

    胭脂鮮豔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乾,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第70回)

  • 《桃花行》原詩如下:

    桃花簾外東風軟,桃花簾內晨妝懶。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東風有意揭簾櫳,花欲窺人簾不卷。桃花簾外開仍舊,簾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憐人花也愁,隔簾消息風吹透。風透湘簾花滿庭,庭前春色倍傷情。閑苔院落門空掩,斜日欄杆人自憑。憑欄人向東風泣,茜裙偷傍桃花立。桃花桃葉亂紛紛,花綻新紅葉凝碧。

  • 霧裹煙封一萬株,烘樓照壁紅模糊。天機燒破鴛鴦錦,春酣欲醒移珊枕。侍女金盆進水來,香泉影蘸胭脂冷。胭脂鮮艷何相類?花之顏色人之淚,若將人淚比桃花,淚自長流花自媚。淚眼觀花淚易乾,淚乾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

  • 此中所蘊含的深意,惟有寶玉能深切體會,所以在眾人稱讚此詩時,惟有他暗自落下淚來,而當寶琴誆他是自己所作的詩時,寶玉更是斷定這「自然是瀟湘子稿」,如他所說原因正是:

    ……妹妹﹙寶琴﹚雖有此才,是斷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經離喪,做此哀音。(第70回)

    這份心靈相感的默契,實因來自於他們彼此在生命的「感傷」境界中,有著相同的對女兒種種以及對世界的一個共通的價值觀。

  • 而黛玉的才情又較寶玉為高,所以,當她一接觸到曲詞中耐人尋味的內容時,她便會心蕩神馳,不能自已。例如:寶玉悄悄拿給她看的《會真記》,她是

    「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過一頓飯工夫,將十六齣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的記誦。」(第23回)。

    此處的「詞藻警人」,並未具體說出,但下面進行的情節則可進一步闡明。待到寶玉離去後,黛玉悶悶地獨自回房時,正走到梨香院女孩演習戲文的地方,逐漸飄來的詞句,讓黛玉是愈發地忘情感傷了:

  • 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越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才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

  • 黛玉的「心痛神癡」依然來自於對美好幻滅的感傷,

    此處「水流的意象」與「鮮豔的花朵意象」以及「美好的年華」湊合在一處,可說是把「美」的消逝的一種令人無奈

    而又執迷的情感都激發出來了。特別對癡情人黛玉而言,在戲文所開出的美感世界,與現實人生,發生了奇妙的融合,以致在二者混融與物我合一的情境中,黛玉便忘情而傷痛得不能自已了。

  • 而這些卻是傾向世道人情價值的寶釵所以為的「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42回)。此中對比,正可見此癡情而感傷的女性文化生命高度與境界,是如何的與世道人情價值分途殊異了。

  • 結語

  • 《紅樓夢》構建了一個以寶、黛為主所開展的女性文化的意義世界。在此意義世界中,展現了「癡情」的生命境界。小說在此深化了「癡情」的意涵,此中,從「情」出發的執迷、物我混融,進至忘我的生命境界,是小說刻意凸顯的一個為世人所不解的意義世界,使其有別於男性意義世界中所強調的拿捏合宜的世道人情,以及拿捏不合宜的淫慾陷溺。

  • 而此「癡情」的生命樣態,終究要面對執迷對象物的歸於幻滅,因此,從「癡情」而至「感傷」的生命情懷,便是必然的生命樣態的發展。此種癡情而感傷的生命情懷,不同於男性文化意義世界中的強調「目標價值」的執迷,它是單以對象物的「審美性」「興發」與「感通」來作為全心挹注投入的重心。

    《紅樓夢》作為一部女性文化的構建文本,它初步確立了一個大致的藍圖。

  • 我們在《紅樓夢》的文本中,也可就其中的代表人物身上,看到了女性文化的意義世界中的生命樣態。此「癡情」而「感傷」的生命情懷,也可說最具表徵性的生命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