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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不死 -- 侯萬雲 侯萬雲的分身很多,既是電影導演,也當過雜誌編輯,亦是個有自己著作的作者,但其實眾多的 身份都能由一本雜誌,或曰一個年代,追溯起來。 那本雜誌名叫《70 年代》雙周刊,由幾個「憤怒青年」自資出版,是七十年代青年自主刊物當 中的一支,她也是六十年代中後期青年文化意識及政治覺醒的一種反映,所以,《70 年代》是 一本雜誌,更是一股推動時代前進的思潮。侯萬雲,正正就是當年的其中一名「憤怒青年」。 「社會相對的和諧和經濟高速發展,現實的洪流將這群沒有組織的火紅年代青年淹蓋。他們無奈 地在這洶湧的洪流中重新釐定自己角色和位置,在失離中塑造自己。到今天,有人以為找到、有 人走到人生最後的一口氣時還在尋找、有人不知如何去找⋯⋯」這段話,出現於侯萬雲為紀念老 戰友傅魯炳離去而編的舞台劇「沒有下集」當中。 我不知道侯萬雲的「尋找」是否完結,只知道他一直在香港尋找,也在尋找香港,也許因為這 樣,他的新作就命名作《尋港》。 今天的侯萬雲要尋找香港,但假若要尋找昔日的侯萬雲,故事卻要從越南說起。 少爺落難記 1

老兵不死 -- 侯萬雲 - houwood.files.wordpress.com · 始做起,又兼任寫劇本的工作,慢慢認識到一些同行,但到真正能手執導筒的時候,卻已經是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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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兵不死 -- 侯萬雲

侯萬雲的分身很多,既是電影導演,也當過雜誌編輯,亦是個有自己著作的作者,但其實眾多的

身份都能由一本雜誌,或曰一個年代,追溯起來。 那本雜誌名叫《70 年代》雙周刊,由幾個「憤怒青年」自資出版,是七十年代青年自主刊物當

中的一支,她也是六十年代中後期青年文化意識及政治覺醒的一種反映,所以,《70 年代》是

一本雜誌,更是一股推動時代前進的思潮。侯萬雲,正正就是當年的其中一名「憤怒青年」。 「社會相對的和諧和經濟高速發展,現實的洪流將這群沒有組織的火紅年代青年淹蓋。他們無奈

地在這洶湧的洪流中重新釐定自己角色和位置,在失離中塑造自己。到今天,有人以為找到、有

人走到人生最後的一口氣時還在尋找、有人不知如何去找⋯⋯」這段話,出現於侯萬雲為紀念老

戰友傅魯炳離去而編的舞台劇「沒有下集」當中。 我不知道侯萬雲的「尋找」是否完結,只知道他一直在香港尋找,也在尋找香港,也許因為這

樣,他的新作就命名作《尋港》。

今天的侯萬雲要尋找香港,但假若要尋找昔日的侯萬雲,故事卻要從越南說起。

少爺落難記

1

侯萬雲是越南華僑,祖輩是廠商,不愁衣食,雖說由於其父掌管的煙草廠被燒而吃過一點苦頭,

但父親一直努力工作,及後又因通曉中、英、法、越四語而當上日本人的買辦後,侯家的好日子

又回來了。但就如侯萬雲自己所言,人吃苦時才會努力讀書,有錢了,就開始「搞搞震」,拋下

書本與三五知己廝混,過起公子哥兒的生活。那時候的侯萬雲最愛看電影,特別是香港的國語電

影,林鳳、葛蘭、李湄、王元龍等銀幕上的臉孔自然不會陌生,更由電影中認識香港: 一個繁榮、

漂亮、令人嚮往的地方,但這些美好想像在 1964 年以後徹底改變。 1964 年,侯萬雲十六歲,到了服兵役的年紀,愛子心切的侯媽媽深知戰場凶險,遂花重金將長子

送到香港,唸書為名,避戰禍保小命為實,於是,大少爺的落難生活,由此開始。 大少爺甫到達機場,還覺得與電影中的香港沒甚麼兩樣,但當他到了親戚位於深水埗北河街的家

時,心裏馬上浮現一句「哎呀,大件事啦」,深水埗的龍蛇混雜,以及那面積連越南家中廁所大

小都不及的落腳地,固然令侯萬雲吃不消,加上家人朋友都在越南,思鄉情切,遂萌生起回家的

念頭。縱使如此,侯萬雲始終也要留在香港,但如他所言,日子並不算太苦:「當時我有兩個弟

弟也到了服兵役的年紀,但他們不想離開越南,父母就得花錢替他們買了個軍官職位,加上一家

七兄弟姐妹的開支,根本不能給我太多的接濟,不過兩百元在當時而言已經是一筆不少的數目

了。」除了每月兩百元的資助外,侯爸爸還着兒子要一邊工作,一邊上夜校進修,但少爺仔當然

不會那樣聽教聽話,結果,錢拿了,卻交上一班同樣來自越南的酒肉朋友,繼續過上「花弗」生

活,每晚流連夜總會、舞廳,不亦樂乎。

當少爺遇上社運 「記得那晚我在尖沙咀樂宮戲院看電影,七點半完場後,正好遇上示威遊行,糊里糊塗就走進隊

伍裏,一直走到佐敦道便停止前進,與警方對峙。」說的正是 1966 年因天星小輪加價而引起的示

威暴動,但侯萬雲說起自己第慍不火,只因當時的他對這片土地並沒太大的感覺,「之前有目睹

過他們的活動,甚至看到蘇守忠手持着示威牌,但是看了一下就走了,因為我對這件事無感覺,

也不覺得自己是香港人。」雖然如此,但侯萬雲在那天晚上還是跟其他參與者一樣,狂熱地扑紅

綠燈、巴士,後來更為了逃過警方的追捕,與另一名示威人士一同躲進了新填地街的矮屋中,一

直至翌日清晨警方收隊,始敢離開。那一夜,成了侯萬雲人生的一個重要分水嶺。 暴動夜之後,侯萬雲跟隨那個徹夜長談的抗爭同志到了假髮廠工作,更一邊在工廠上班,一邊上

夜校,隨後又當過電鍍廠工人,與昔日那幫越南朋友愈走愈遠,反是由工人階層開始,真正融入

香港人的社會。然而,當侯萬雲對香港人這身份的意識愈重,對社會的不滿亦與之俱增,奈何當

時的媒體立場大多保守,令他更是鬱悶,直至遇上《70 年代》雙周刊。 「第一次是偶然在報紙檔看見《70 年代》,買回家後一讀,激動不已,因為它完全說出了自己的

所思所想。」自此,侯萬雲成了《70 年代》的捧場客,直至 1971 年,侯萬雲在報紙中看到警方

到《70 年代》的出版社進行搜查,一怒之下,衝上雜誌社「幫忙」。「其實明知自己幫不上忙,

難道要跟警察『死過』?但就是想探望一下他們。」結果,一到達雜誌社,就看見陳婉瑩、莫昭

如等人,廿二三歲的年輕人以往透過紙本認識的名字,一下子全都出現在自己眼前,心情自是激

動,也由此開展了他那屬於青春、火紅的社運歲月。

2

抗爭與俗世 侯萬雲一進《70 年代》,已是大夥在籌備中文運動的時候,為爭取中文成為法定語文而奔走、開

會、派傳單,但要數印象最深刻的抗爭事件,非保釣運動莫屬。 「中文運動後,我們都覺得派傳單、收集市民簽名等舉動已經沒有太大突破,大家都覺得要示

威,但總得有個理由嘛,結果,美國那邊傳來『保衞釣魚台』的聲音,大家爭持一番後,就決定

去馬了。」侯萬雲坦言,做這決定時其實也憂慮過,始終見證過「六七暴動」時警察打人的場

面,會慌、會怯,但他也深知「驚都要去,搏一鋪!」 於是,他們將寫有示威日的集合時間和地點的字條攝入雜誌裏,召集有心人在 2 月 20 日一同參

與,而令人意外的是,當日竟然招來了兩百多人,在當時而言已是一個可觀的人數,加上出版日

跟示威日只相隔兩天,更令他們深感鼓舞。但當天的示威內容只是一群人站在日本領事館,然後

和平散去。「警察都無行動,咁樣好無癮喎!」一句話,足見這群人的大膽,卻不知道警方其實

早已盯上自己,結果,4 月 10 日的示威活動中,載着部分示威人士的車一到現場,警察便從四面

八方湧出來,把車上人士帶走。侯萬雲不在被逮捕人士之列,但警方的舉動卻刺痛了年輕人的神

經,「大家都很生氣,心想既然你要拉,我就畀你拉。」5 月 4 日,《70 年代》一行十二人開始

他們的「搏拉」示威活動,結果,也如願以償的「被拉」,更要「簽簿」守行為;但「搏拉」行

3

動並未因此而停止,他們更與中文大學的學生聯絡,一同參加 7 月 7 日的示威,結果,學生甫到

達尖沙咀的火車站,便被警察擋住去路,剩下《70 年代》的人在維園苦苦等候,事件後來演變至

嚴重的警民衝突,威利警司更率領千多名警察,武力驅散示威者,期間更傷及記者及市民,翌日

出現不少警方武力鎮壓市民的報導,事件一下子鬧大。 雖然如此,示威行動並未因此結束,反而是高調地宣佈 8 月 13 日將繼續行動,但殖民地政府軟硬

兼施,一邊利用電台呼籲群眾切勿上街,一邊派出當時的市政局議員陳子鈞與抗爭人士進行斡

旋,着他們就是次示威向警方提出申請。「當時爭拗了很久,最終我們妥協了,派出五個人申

請,結果,岑建勳的申請竟然被批,神奇得不得了。」整個局面也因此緩和,但事件也令《70 年代》中人開始想離場。 「覺得唔夠人玩,始終我哋讀書少,理論基礎不夠人強,加上壓力團體的出現,令我們更感到自

己需要讀書。」加上人大了,有了家室和孩子,更令侯萬雲開始慢慢淡出這個圈子,當個俗世

人。

1971 年保釣運動時照片,侯萬雲走在最前,會舉標語、

與警察對峙,這些老照片能保留至今,彌足珍貴。

4

由抗爭者到文字、電影人 《70 年代》雙周刊的確引領侯萬雲走進社會運動的風火現象,但除此以外,其實亦為他提供了不

少文藝方面的養分:書內既有介紹法國的新浪潮電影、西方的抗議音樂,更會談及孟加拉事件、

南非的種族歧視、安哥拉難民等,極具國際視野。侯萬雲沉浸其中,受益匪淺。所以,返回俗世

後的他當過工廠管理層,也做過文職工作,但都不太感興趣,及至 1979 年《電影雙周刊》創刊, 友人知道他好電影又好寫字,就邀他擔任執行編輯,後來更轉到《號外》,繼續文字工作,但侯

萬雲最愛的,始終是電影。 「參與社運的時期,我已經花錢買攝錄機,紀錄事件。那時候,一卷三分鐘的菲林要十六元,沖

菲林又另加八元,很貴,但實在太喜歡電影,唯有努力工作,儲夠錢又買。」侯萬雲對電影之

愛,溢於言表。終於,在香港電影事業最蓬勃的 1983、84 年,他終於走進電影圈,由助理製片開

始做起,又兼任寫劇本的工作,慢慢認識到一些同行,但到真正能手執導筒的時候,卻已經是電

影業的低潮期。「1993 年拍完最後一部電影,深知市道已經差得無以為繼,雖然電影的票房不

俗,但也不能翻身了。」後來,侯萬雲轉到《明報周刊》當執行編輯,一直到 2005 年退休,這一

生的工作緣,似乎也是離不開文字和電影。

5

侯萬雲醉心電影,幾經波折終能當上導演,圖為他在孟加拉拍戲時之劇照。

「我哋一定喺度!」

退休後的侯萬雲沒有停下來,既申請了獎學金到英國的大學進修,又會到不同的志願機構當義

工,教導新移民婦女在台上演戲,又將自己多年來的編採技巧傳授給香港的年輕人,更抽時間進

行創作,忙碌不已。但忙歸忙,他的心卻始終惦記着社會,也正因為這樣,才有了絕食老兵的故

事。 「那次其實是我搞事先!我一直都很關注國民教育事件的發展,有一天,我在《70 年代》的

Facebook 群組裏留下一句『我哋係唔係需要做啲嘢呢』,結果,有人和應,那就出來吧!」外界

對這班老兵的出現,驚訝萬分,但對一眾當事人來說,其實絕不意外,「其實美國攻打伊拉克那

時我們也有站出來,只是大眾留意不到,到現時為止也是,不單是七一,而是每次有事,我哋一

定喺度!不會走上台,但一直都在群眾裏。」甚至有人戲言,哪怕沒有侯萬雲當天的一句話,

《70 年代》這班人也會站出來,因為他們「死性不改」。 先行者由七十年代走到今天,不覺已四十多年,也經歷過改朝換代,談到是否覺得《70 年代》的

歷史任務已經完結,侯萬雲不置可否,「我不會說我們這代人有甚麼歷史任務,因為我們一直在

做,只要不會走上最前搖旗吶喊。無論如何先進的社會都會對某些人不公平,需要有人站出來爭

取。我們老了,但其實不斷有新的人出現,我們要做的,就是保護這些年輕人,代他們死。畢

竟,屬於我們年代的抗爭,我們已經做過了,現在是他們的世界,要由他們自己來爭取。」 「老兵不死,也不凋零,因為有後來者不斷加入。」說這話時,侯萬雲舉了香港國際機場十五週

年的快閃舞作例子,因為片中有老有中有青。他說,那個畫面,很美。

6

社運與父女情 「Haha saw u on the internet, support!」絕食期間,侯萬雲收到女兒的打氣短訊,旁人如你我看

來,感覺或許不大,但實情卻是,這是她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爸爸原來真的「好激,會企出來。」 「女兒對我過去的事了解不多, 記得有次她看見我拿着《70 年代》的一張傳單,上面寫有爭取十

二年免費教育、居者有其屋等權利,她還疑惑地問我何以會出現這張傳單,為何要爭取云云。」

七十年代的傳單中出現在八十年代,其上所爭取的都已成為事實。乘涼的人不少,但重要的,是

不能忘卻種樹的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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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訪問在中環天星碼頭開始,政府總部的公民廣場作結,筆者向他解釋,是想跟你的一段社運路對

應,侯萬雲只笑不語。到達公民廣場一刻,適逢反對「盲搶地」的示威活動,幾個示威人士在現

場紮營駐守,侯萬雲走到帳篷前,緩緩停下,似乎在為這班後來的抗爭者加油。 「哈哈,上次(國民教育事件)用六十個鐘就搞掂,唔夠喉囉!」說起上次絕食抗議,侯萬雲以

這樣的一句豪情壯句回應。於是乎,你會知道,《70 年代》這班老兵的支持,不是停留在「講」

的階段,而是確確實實走出來。

8

過去如此,現在如是,將來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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