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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05版)刘振江是法医科少有的不抽烟的
人,工作结束,他解乏的方式是长时间沉默,既不看手机,也不讲话。我等到他沉默的尽头,跟他聊到“人在死亡这件事情上,有多大的自主权”,他想了想说“一个警察,只能在法律的框架里工作,不能跑到法律的前面。”
2情感和伦理有时候会把人逼进死
角问:你相信血缘吗?相信孩子都是天使吗?
一个废弃的居民房背后,有一条阴沟。一个8岁的小男孩,被发现的时候,面朝下,脸扑在沟里。背上盖了一块泡沫板,没有盖住头和腿。
最后一个看到男孩的是他12岁的哥哥,当天下午跟弟弟出门买饼子,哥哥自己回家了,弟弟说再玩一会,自己走远,再也没回来。
主流意见倾向于是一个意外:男孩意外跌落到阴沟里,脸埋在水里窒息死亡。周洋觉得不是,“身上遮盖的泡沫板,风吹过来正好盖在躯干部分?有这么精于计算的风?”
他觉得是一个未成年人作的案,心智不成熟,一张板子盖住身子,以为是藏尸了,就像小孩逮猫猫的时候,顾头不顾尾。
法医要为自己给出的方向负责,坚持一种判断是需要勇气的。科长夏鹏也是执拗的人,他不管哪边声音大,意见多,他只站他认为对的那边。这次他站周洋。
侦查员很给力,始终信任法医,始终没有放弃。坚持走访调查3个月后,案子破了。
12岁的哥哥作案。他认为弟弟很坏,不爱学习,调皮捣蛋,杀了熊孩子,他是“为民除害”。
法律如果是零度,伦理也许就是人的体温。真相的背后,是一个家庭破碎的悲剧。“杀人案,人们通常不愿意往未成年人身上去推测,尤其是血亲。”周洋说,通常情况下,也不提倡首先怀疑近亲作案,除非有重大嫌疑,否则容易造成家庭撕裂。“侦破也要考虑人。”
“法医这个工作本质上很压抑。”撞上伦理的墙,就更压抑。
一个长期瘫痪在床的老人,意识不清,每天都把粪便抠出来糊满手指可以触及的任何地方:墙壁、被褥、床边小桌……长期的这个动作,导致老人指甲缝里都已经染上了洗不掉的黄色。
照顾他的儿子,已经筋疲力尽,在一次不顺利的喂饭后,儿子情绪爆发,暴力伤害了老人。在最危急的时刻,他承认心里曾经闪过念头“我希望他死”。
法医进行了开棺验尸。老人身上的每一处伤,法医科全科一一查案讨论,包括生前的每一份入院就医记录。活着的人和死者,都需要公道,事实本身就是公道。
苍茫才是人间的底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不是。
第九章高光时刻
1有些人的高光时刻,是在聚光灯
下,有些人是在一些平凡的瞬间。宋若冰曾经在外地工作。出得远
的现场,车都开了一天多。没有条件把尸体运送到城市里的解剖室进行解剖。要在有限的时间完成工作,只有在现场进行解剖。
那是一个山谷,湍急的河水汹涌撞击河里和两岸的大石头,找不到完全平整的地面,只能在石头上解剖。天渐渐黑下来,同事们只有打开车前的大灯照明。入夜的高海拔地区,空气冷得像坚硬的石墙。雪花落下来,一层比一层密。
宋若冰手僵了,肋骨在发抖往胸腔里收,他要控制住自己手上的动作不走形,要快,要准确,家属就在不远处看着。
“成就感有时候不在工作本身,而在一些意外的小时刻。”
有一次出现场,道路塌方,巨石挡了去路。宋若冰急了,拦了一个骑摩托的藏族青年。青年摩托车后面挂着两个竹筐,刚刚从山上采了两筐新鲜的松茸,送下山去卖。
松茸是城里餐桌上的珍品,两大筐,都是藏民一支一支山里挖的。青年听了宋若冰的求援,二话没说,把筐子里的松茸倒了一半,让宋若冰踩进筐子,他送过去。宋若冰给他钱,他一分也不要。
同事给他和青年拍了一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在一个单独的文件夹里。照片上两个人都在笑,西藏的阳光照得人身上闪闪发亮。
2一位中年大嫂,曾经给杨小城送过
一篮子鸡蛋。那是在外地工作的时候。大嫂跟
弟媳发生了争执推搡,农村的田坎,一米多高,弟媳摔下去,摔伤了腰。杨小城的鉴定结果是轻微伤。弟媳不服,找了杨小城的上级,得到她满意的鉴定结果:轻伤。轻伤可让对方入刑,警方将对大嫂采取措施。
杨小城去现场实地勘察做过侦查实验,这个高度的松软土坡,45度倾斜,人的姿势是滚落,几乎不可能造成椎体滑脱。他怀疑弟媳在事发前腰椎已经有问题。
轻伤鉴定出来后,他又去了一次现场,他坚信自己没有错。
杨小城让弟媳拿一张以前拍过的片子来。那是正常的腰椎影像,没有任何损伤,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把自己逼进了死角。
事发前后,两张片子,一张完好,一张椎体滑脱,推打摔跌造成轻伤,逻辑完美。只有一个漏洞:受伤后的片子里,宫腔里有一个金属节育环的影像,受伤前没有。
杨小城默默抄下片子一个小角落里的编号。他去医院翻底片,挨着编号找,果然查出来,编号是在登记本里重新插进去的,这是一张新拍的片子,是弟媳找另一个腰椎完好的人代拍的,她不敢拿出自己以前真实的CT片。
那是外地一个小城市,一年要做几百份鉴定,法医像半个侦查员。他曾给另一个“耳聋”的人做完鉴定,那人走远,他突然大喊一声那人名字,对方本能回过头来……每个法医的灵魂里,都住着一个刑警。
他推翻了上级作出的鉴定。他跟前辈打了一个电话,表达了自己的坚持。少年意气,就像衣服的前胸画着一个圈,圈里写了一个“勇”。
案子一直送到省厅。最终采用的是杨小城这份鉴定。大嫂放了出来。
他不认识那位大嫂,当大嫂提着一篮子鸡蛋硬塞给他的时候,他完全没反
应过来。他不要大嫂的鸡蛋,但他永远记住了那一篮子鸡蛋。
3闫伟抓过一个凶手,凶手不是人。那是山区农村,一个大山包,缓坡
上去都是农田。现场就在一家农户的农田,一对老年夫妻,相距一两百米,双双死亡。两名死者身上都有严重的创伤,胸腹、后背、脖颈,大裂创形状不规则,分布没有规律,但显示出凶手的巨大力量。死者的衣物翻卷,随身物品凌乱分布在现场,像是随意的翻捡、抛撒。耕地的犁头,已经折断,倒在地里,像在说着什么。
那一天,山区下雨,雨水冲刷着泥土和秧苗,没有目击者,有价值的痕迹很少。
在致伤工具上,闫伟卡住了。死者的伤口是一种异形工具造成,不是常规的斧头、木棒等钝器,形态很难描述。创伤分布也很奇怪,凶手虽然残忍,暴力巨大,但死者没有抵抗伤。不是一种寻常的杀人逻辑。
闫伟没有遇到过这种现场。但直觉和经验都在提示,凶手不是一个正常人。
会不会是耕牛?偏离思维套路,都需要勇气。闫伟做的尸检,死者身上的裂创,像是牛角横扫、从下往上挑、撞击等多角度造成。人力难以形成的巨大暴力,胸部挤压,牛角、牛蹄和犁头都可以造成,牛也没有人类的逻辑。
他和同事去找牛,发动村民找。牛找到了,情绪不稳定,闫伟要做的工作,是在牛角上提取死者的生物物证。
没有人能靠近牛,牛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民警找来当地兽医,按剂量注射麻醉剂,不管用,牛不睡。又给牛灌白酒,一瓶两瓶,牛喝得眼睛发红,还是不睡。他们试图绑住牛的腿,不行,没人能靠近。
最后等牛平静下来,闫伟靠篮球运动员一般的臂长,远远伸过去擦拭牛角,提取了关键物证。
其他各种证据也陆续到位,牛被证实是凶手。没人知道那对夫妻,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激怒了牛,挣断了犁绳,撞断了犁头,冲向主人。
我问闫伟最后这头牛怎么样了?处决了吗?他头也没抬,回答说:“有人提过杀牛。我不知道,我没问。”“你不想知道……”
第十章大时刻
1诗人里尔克在《严重的时刻》里写: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端在世上死/眼望着我”。历史中很小的时刻,对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是他们的大时刻。
法医见证的,都是大时刻。灾难发生在一个周末,夏鹏在家里辅
导女儿作业。接到电话,他在心里默默按下了一个启动按钮:法医科从矿难事故、自然灾害等灾难中训练成熟的一整套快速应急反应预案,这个时候启动了。
他一边出门,一边要求科里所有人到单位待命,一边开始调配周边区县法医力量,安排人数、值守方式、集合地点。
他还没到单位,值班的第一组巩强已经出发,他到达的时候,刘振江、李明和孙广胜已经在清理物资,快速装车。没有人慌张,但都像按了快进键。情况暂时不明,夏鹏要求他们尽量多带耗材,他跟刘振江坐的车,十几个箱子,塞
得人的腿都放不下。几个小时车程,电话没有停息过。
到达的时候,他已经把工作框架全部安排完毕。他让正在当地培训法医的李卡纳,带了一队人负责资料保障和处理,让孙广胜负责现场衔接,让巩强刘振江在后方协调解剖室。要细到每个解剖台上编码贴号,个体身份识别是重点,一个都不能错。
孙广胜很瘦,他是法医科最怕冷的人,他在寒风凛冽的白天和夜晚,驻守现场,一直呆到找到最后一名死者。
遗体送到解剖室,是后面两天了。最快出来的,是死亡人员的信息和图片。夏鹏打了一张表,发给法医们。他自己背了下来,遗体运到解剖室的时候,他已经不需要那张纸了,他看一眼死者,就知道是谁。
死者的随身物品不同,有包包,有老年卡,有银行卡,有钥匙,有手机,还有个姑娘带着化妆品。夏鹏看到这些物件,显示出每个人的生活状态,永远定格的样子,他觉得有一层模糊的不真实感。
夏鹏是最后一批离开当地的,所有工作结束后,多呆了两天。回家那天晚上,他跟朋友吃饭,妻子说他喝醉了,他自己记不得怎么回的家。
2汶川地震既是个人的大时刻,也是
历史的大时刻。夏鹏去的映秀,跟总队的法医团队一起。
夏鹏和同事搭的帐篷,就在小学附近,他们去的那天,经过学校门口的废墟,听到废墟里面有狗的哀叫,他们想救,没有工具,狗埋在深处,看不到,只听得到。过了两天,再也没有声响。
5月14日以后,整个映秀上空尸体的气味越来越浓,空气越来越凝重。所有作业的机器都24小时全开,人分成几班倒,消防员挖出来一个遇难者,痕迹马上拍照,进行个人物品的辨识和固定,法医马上取生物检材。
前两天,家长们都坐在校门废墟外不远处,等待中互相安慰。出来一个孩子,家长围过来,有人崩溃大哭,没哭的,默默走开。渐渐的,家长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
夏鹏每天抽空写日记,写他眼睛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一个老婆婆,背着一个背篼,背篼里有一双崭新的儿童鞋子。婆婆每天都来围着学校转,围着法医转。她说她有两个孙子,一个调皮,一个听话。地震的时候,调皮的逃学,在外面骑自行车玩,幸运躲过了一劫。听话的在学校读书,至今没有下落。背篼里是这个听话的孩子最喜欢的鞋子,她说如果找到人了,她想给娃娃穿上。
夏鹏写自己和同事们的改变,每个人都在抢着做事,换班了又抢着去搬东西,去帮其他工作人员发放物资,抓小偷。余震的时候,后面的大山轰然作响,没有人惊惶,每个人都想用完自己最后一点力气。
结束工作回重庆,夏鹏带回了一件警服,警服每天喷洒消毒剂,已经变色,紫红色的痕迹在藏蓝色上重重叠叠,像是涂鸦。他把它挂在那些崭新的制服中间,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
两个月后,女儿出生,他才觉得,他是真的回来了。他再也不想出发,同康路1号,希望永不出发。
2018 年,重庆现行命案破案率:100%。每一个法医的名字,都嵌进了数据,嵌进了历史。
(由于法医工作的特殊性,除警方供图外,均采用了模拟现场的方式拍摄)
▶周洋(左)和李卡纳在做人骨拼图
▲法医科
慢新闻 2019年3月27日 星期三责编 赵小洪 图编 张路
视觉 陆晓霞 责校 李勇强 罗文宇06 同康路1号 请求永不出发
——来自重庆市公安局刑侦总队法医科的秘密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