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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接 05 版) 刘振江是法医科少有的不抽烟的 人,工作结束,他解乏的方式是长时间沉 默,既不看手机,也不讲话。我等到他沉 默的尽头,跟他聊到“人在死亡这件事情 上,有多大的自主权”,他想了想说“一个 警察,只能在法律的框架里工作,不能跑 到法律的前面。” 2 情感和伦理有时候会把人逼进死 角问:你相信血缘吗?相信孩子都是天 使吗? 一个废弃的居民房背后,有一条阴 沟。一个8岁的小男孩,被发现的时候, 面朝下,脸扑在沟里。背上盖了一块泡 沫板,没有盖住头和腿。 最后一个看到男孩的是他 12 岁的 哥哥,当天下午跟弟弟出门买饼子,哥 哥自己回家了,弟弟说再玩一会,自己 走远,再也没回来。 主流意见倾向于是一个意外:男孩 意外跌落到阴沟里,脸埋在水里窒息死 亡。周洋觉得不是,“身上遮盖的泡沫 板,风吹过来正好盖在躯干部分?有这 么精于计算的风?” 他觉得是一个未成年人作的案,心 智不成熟,一张板子盖住身子,以为是 藏尸了,就像小孩逮猫猫的时候,顾头 不顾尾。 法医要为自己给出的方向负责,坚 持一种判断是需要勇气的。科长夏鹏 也是执拗的人,他不管哪边声音大,意 见多,他只站他认为对的那边。这次他 站周洋。 侦查员很给力,始终信任法医,始 终没有放弃。坚持走访调查 3 个月后, 案子破了。 12岁的哥哥作案。他认为弟弟很 坏,不爱学习,调皮捣蛋,杀了熊孩子, 他是“为民除害”。 法律如果是零度,伦理也许就是人 的体温。真相的背后,是一个家庭破碎 的悲剧。“杀人案,人们通常不愿意往未 成年人身上去推测,尤其是血亲。”周洋 说,通常情况下,也不提倡首先怀疑近 亲作案,除非有重大嫌疑,否则容易造 成家庭撕裂。 “侦破也要考虑人。” “法医这个工作本质上很压抑。”撞 上伦理的墙,就更压抑。 一个长期瘫痪在床的老人,意识不 清,每天都把粪便抠出来糊满手指可以 触及的任何地方:墙壁、被褥、床边小桌 ……长期的这个动作,导致老人指甲缝 里都已经染上了洗不掉的黄色。 照顾他的儿子,已经筋疲力尽,在 一次不顺利的喂饭后,儿子情绪爆发, 暴力伤害了老人。在最危急的时刻,他 承认心里曾经闪过念头“我希望他死”。 法医进行了开棺验尸。老人身上 的每一处伤,法医科全科一一查案讨 论,包括生前的每一份入院就医记录。 活着的人和死者,都需要公道,事实本 身就是公道。 苍茫才是人间的底色,赤橙黄绿青 蓝紫不是。 第九章 高光时刻 1 有些人的高光时刻,是在聚光灯 下,有些人是在一些平凡的瞬间。 宋若冰曾经在外地工作。出得远 的现场,车都开了一天多。没有条件把 尸体运送到城市里的解剖室进行解 剖。要在有限的时间完成工作,只有在 现场进行解剖。 那是一个山谷,湍急的河水汹涌撞 击河里和两岸的大石头,找不到完全平 整的地面,只能在石头上解剖。天渐渐 黑下来,同事们只有打开车前的大灯照 明。入夜的高海拔地区,空气冷得像坚 硬的石墙。雪花落下来,一层比一层密。 宋若冰手僵了,肋骨在发抖往胸腔 里收,他要控制住自己手上的动作不走 形,要快,要准确,家属就在不远处看着。 “成就感有时候不在工作本身,而 在一些意外的小时刻。” 有一次出现场,道路塌方,巨石挡 了去路。宋若冰急了,拦了一个骑摩托 的藏族青年。青年摩托车后面挂着两 个竹筐,刚刚从山上采了两筐新鲜的松 茸,送下山去卖。 松茸是城里餐桌上的珍品,两大 筐,都是藏民一支一支山里挖的。青年 听了宋若冰的求援,二话没说,把筐子 里的松茸倒了一半,让宋若冰踩进筐 子,他送过去。宋若冰给他钱,他一分 也不要。 同事给他和青年拍了一张照片,他 把照片放在一个单独的文件夹里。照 片上两个人都在笑,西藏的阳光照得人 身上闪闪发亮。 2 一位中年大嫂,曾经给杨小城送过 一篮子鸡蛋。 那是在外地工作的时候。大嫂跟 弟媳发生了争执推搡,农村的田坎,一 米多高,弟媳摔下去,摔伤了腰。杨小 城的鉴定结果是轻微伤。弟媳不服,找 了杨小城的上级,得到她满意的鉴定结 果:轻伤。轻伤可让对方入刑,警方将 对大嫂采取措施。 杨小城去现场实地勘察做过侦查 实验,这个高度的松软土坡,45 度倾斜, 人的姿势是滚落,几乎不可能造成椎体 滑脱。他怀疑弟媳在事发前腰椎已经 有问题。 轻伤鉴定出来后,他又去了一次现 场,他坚信自己没有错。 杨小城让弟媳拿一张以前拍过的 片子来。那是正常的腰椎影像,没有任 何损伤,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把 自己逼进了死角。 事发前后,两张片子,一张完好,一 张椎体滑脱,推打摔跌造成轻伤,逻辑 完美。只有一个漏洞:受伤后的片子 里,宫腔里有一个金属节育环的影像, 受伤前没有。 杨小城默默抄下片子一个小角落 里的编号。他去医院翻底片,挨着编号 找,果然查出来,编号是在登记本里重 新插进去的,这是一张新拍的片子,是 弟媳找另一个腰椎完好的人代拍的,她 不敢拿出自己以前真实的 CT 片。 那是外地一个小城市,一年要做几 百份鉴定,法医像半个侦查员。他曾给 另一个“耳聋”的人做完鉴定,那人走 远,他突然大喊一声那人名字,对方本 能回过头来……每个法医的灵魂里,都 住着一个刑警。 他推翻了上级作出的鉴定。他跟 前辈打了一个电话,表达了自己的坚 持。少年意气,就像衣服的前胸画着一 个圈,圈里写了一个“勇”。 案子一直送到省厅。最终采用的 是杨小城这份鉴定。大嫂放了出来。 他不认识那位大嫂,当大嫂提着一 篮子鸡蛋硬塞给他的时候,他完全没反 应过来。他不要大嫂的鸡蛋,但他永远 记住了那一篮子鸡蛋。 3 闫伟抓过一个凶手,凶手不是人。 那是山区农村,一个大山包,缓坡 上去都是农田。现场就在一家农户的 农田,一对老年夫妻,相距一两百米,双 双死亡。两名死者身上都有严重的创 伤,胸腹、后背、脖颈,大裂创形状不规 则,分布没有规律,但显示出凶手的巨 大力量。死者的衣物翻卷,随身物品凌 乱分布在现场,像是随意的翻捡、抛 撒。耕地的犁头,已经折断,倒在地里, 像在说着什么。 那一天,山区下雨,雨水冲刷着泥 土和秧苗,没有目击者,有价值的痕迹 很少。 在致伤工具上,闫伟卡住了。死者 的伤口是一种异形工具造成,不是常规 的斧头、木棒等钝器,形态很难描述。 创伤分布也很奇怪,凶手虽然残忍,暴 力巨大,但死者没有抵抗伤。不是一种 寻常的杀人逻辑。 闫伟没有遇到过这种现场。但直 觉和经验都在提示,凶手不是一个正常 人。 会不会是耕牛?偏离思维套路,都 需要勇气。闫伟做的尸检,死者身上的 裂创,像是牛角横扫、从下往上挑、撞击 等多角度造成。人力难以形成的巨大 暴力,胸部挤压,牛角、牛蹄和犁头都可 以造成,牛也没有人类的逻辑。 他和同事去找牛,发动村民找。牛 找到了,情绪不稳定,闫伟要做的工作, 是在牛角上提取死者的生物物证。 没有人能靠近牛,牛的眼神里充满 了戒备。民警找来当地兽医,按剂量注 射麻醉剂,不管用,牛不睡。又给牛灌 白酒,一瓶两瓶,牛喝得眼睛发红,还是 不睡。他们试图绑住牛的腿,不行,没 人能靠近。 最后等牛平静下来,闫伟靠篮球运 动员一般的臂长,远远伸过去擦拭牛 角,提取了关键物证。 其他各种证据也陆续到位,牛被证 实是凶手。没人知道那对夫妻,当时是 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激怒了牛,挣断了犁 绳,撞断了犁头,冲向主人。 我问闫伟最后这头牛怎么样了? 处决了吗?他头也没抬,回答说:“有人 提过杀牛。我不知道,我没问。”“你不 想知道……” 第十章 大时刻 1 诗人里尔克在《严重的时刻》里写: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端在世上死/ 眼望着我”。历史中很小的时刻,对一个 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是他们的大时刻。 法医见证的,都是大时刻。 灾难发生在一个周末,夏鹏在家里辅 导女儿作业。接到电话,他在心里默默按 下了一个启动按钮:法医科从矿难事故、自 然灾害等灾难中训练成熟的一整套快速 应急反应预案,这个时候启动了。 他一边出门,一边要求科里所有人 到单位待命,一边开始调配周边区县法 医力量,安排人数、值守方式、集合地点。 他还没到单位,值班的第一组巩强 已经出发,他到达的时候,刘振江、李明 和孙广胜已经在清理物资,快速装车。 没有人慌张,但都像按了快进键。情况 暂时不明,夏鹏要求他们尽量多带耗 材,他跟刘振江坐的车,十几个箱子,塞 得人的腿都放不下。 几个小时车程,电话没有停息过。 到达的时候,他已经把工作框架全部安 排完毕。他让正在当地培训法医的李 卡纳,带了一队人负责资料保障和处 理,让孙广胜负责现场衔接,让巩强刘 振江在后方协调解剖室。要细到每个 解剖台上编码贴号,个体身份识别是重 点,一个都不能错。 孙广胜很瘦,他是法医科最怕冷的 人,他在寒风凛冽的白天和夜晚,驻守 现场,一直呆到找到最后一名死者。 遗体送到解剖室,是后面两天了。 最快出来的,是死亡人员的信息和图 片。夏鹏打了一张表,发给法医们。他 自己背了下来,遗体运到解剖室的时 候,他已经不需要那张纸了,他看一眼 死者,就知道是谁。 死者的随身物品不同,有包包,有老 年卡,有银行卡,有钥匙,有手机,还有个 姑娘带着化妆品。夏鹏看到这些物件, 显示出每个人的生活状态,永远定格的 样子,他觉得有一层模糊的不真实感。 夏鹏是最后一批离开当地的,所有 工作结束后,多呆了两天。回家那天晚 上,他跟朋友吃饭,妻子说他喝醉了,他 自己记不得怎么回的家。 2 汶川地震既是个人的大时刻,也是 历史的大时刻。夏鹏去的映秀,跟总队 的法医团队一起。 夏鹏和同事搭的帐篷,就在小学附 近,他们去的那天,经过学校门口的废 墟,听到废墟里面有狗的哀叫,他们想 救,没有工具,狗埋在深处,看不到,只 听得到。过了两天,再也没有声响。 5月14日以后,整个映秀上空尸体 的气味越来越浓,空气越来越凝重。所 有作业的机器都24小时全开,人分成 几班倒,消防员挖出来一个遇难者,痕 迹马上拍照,进行个人物品的辨识和固 定,法医马上取生物检材。 前两天,家长们都坐在校门废墟外 不远处,等待中互相安慰。出来一个孩 子,家长围过来,有人崩溃大哭,没哭 的,默默走开。渐渐的,家长越来越少, 越来越沉默。 夏鹏每天抽空写日记,写他眼睛看 到的一切。 他看到一个老婆婆,背着一个背 篼,背篼里有一双崭新的儿童鞋子。婆 婆每天都来围着学校转,围着法医转。 她说她有两个孙子,一个调皮,一个听 话。地震的时候,调皮的逃学,在外面 骑自行车玩,幸运躲过了一劫。听话的 在学校读书,至今没有下落。背篼里是 这个听话的孩子最喜欢的鞋子,她说如 果找到人了,她想给娃娃穿上。 夏鹏写自己和同事们的改变,每个 人都在抢着做事,换班了又抢着去搬东 西,去帮其他工作人员发放物资,抓小 偷。余震的时候,后面的大山轰然作 响,没有人惊惶,每个人都想用完自己 最后一点力气。 结束工作回重庆,夏鹏带回了一件 警服,警服每天喷洒消毒剂,已经变色, 紫红色的痕迹在藏蓝色上重重叠叠,像 是涂鸦。他把它挂在那些崭新的制服 中间,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 两个月后,女儿出生,他才觉得,他 是真的回来了。他再也不想出发,同康 路 1 号,希望永不出发。 2018年,重庆现行命案破案率: 100%。每一个法医的名字,都嵌进了 数据,嵌进了历史。 (由于法医工作的特殊性,除警方 供图外,均采用了模拟现场的方式拍 摄) 周洋(左) 和李卡纳在 做人骨拼图 法医科 慢新闻 2019年3月27日 星期三 责编 赵小洪 图编 张路 视觉 陆晓霞 责校 李勇强 罗文宇 06 同康路 1 号 请求永不出发 —来自重庆市公安局刑侦总队法医科的秘密档案

06 同康路1号 请求永不出发 - epaper.cqwb.com.cn · 里的编号。他去医院翻底片,挨着编号 找,果然查出来,编号是在登记本里重 新插进去的,这是一张新拍的片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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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06 同康路1号 请求永不出发 - epaper.cqwb.com.cn · 里的编号。他去医院翻底片,挨着编号 找,果然查出来,编号是在登记本里重 新插进去的,这是一张新拍的片子,是

(上接05版)刘振江是法医科少有的不抽烟的

人,工作结束,他解乏的方式是长时间沉默,既不看手机,也不讲话。我等到他沉默的尽头,跟他聊到“人在死亡这件事情上,有多大的自主权”,他想了想说“一个警察,只能在法律的框架里工作,不能跑到法律的前面。”

2情感和伦理有时候会把人逼进死

角问:你相信血缘吗?相信孩子都是天使吗?

一个废弃的居民房背后,有一条阴沟。一个8岁的小男孩,被发现的时候,面朝下,脸扑在沟里。背上盖了一块泡沫板,没有盖住头和腿。

最后一个看到男孩的是他12岁的哥哥,当天下午跟弟弟出门买饼子,哥哥自己回家了,弟弟说再玩一会,自己走远,再也没回来。

主流意见倾向于是一个意外:男孩意外跌落到阴沟里,脸埋在水里窒息死亡。周洋觉得不是,“身上遮盖的泡沫板,风吹过来正好盖在躯干部分?有这么精于计算的风?”

他觉得是一个未成年人作的案,心智不成熟,一张板子盖住身子,以为是藏尸了,就像小孩逮猫猫的时候,顾头不顾尾。

法医要为自己给出的方向负责,坚持一种判断是需要勇气的。科长夏鹏也是执拗的人,他不管哪边声音大,意见多,他只站他认为对的那边。这次他站周洋。

侦查员很给力,始终信任法医,始终没有放弃。坚持走访调查3个月后,案子破了。

12岁的哥哥作案。他认为弟弟很坏,不爱学习,调皮捣蛋,杀了熊孩子,他是“为民除害”。

法律如果是零度,伦理也许就是人的体温。真相的背后,是一个家庭破碎的悲剧。“杀人案,人们通常不愿意往未成年人身上去推测,尤其是血亲。”周洋说,通常情况下,也不提倡首先怀疑近亲作案,除非有重大嫌疑,否则容易造成家庭撕裂。“侦破也要考虑人。”

“法医这个工作本质上很压抑。”撞上伦理的墙,就更压抑。

一个长期瘫痪在床的老人,意识不清,每天都把粪便抠出来糊满手指可以触及的任何地方:墙壁、被褥、床边小桌……长期的这个动作,导致老人指甲缝里都已经染上了洗不掉的黄色。

照顾他的儿子,已经筋疲力尽,在一次不顺利的喂饭后,儿子情绪爆发,暴力伤害了老人。在最危急的时刻,他承认心里曾经闪过念头“我希望他死”。

法医进行了开棺验尸。老人身上的每一处伤,法医科全科一一查案讨论,包括生前的每一份入院就医记录。活着的人和死者,都需要公道,事实本身就是公道。

苍茫才是人间的底色,赤橙黄绿青蓝紫不是。

第九章高光时刻

1有些人的高光时刻,是在聚光灯

下,有些人是在一些平凡的瞬间。宋若冰曾经在外地工作。出得远

的现场,车都开了一天多。没有条件把尸体运送到城市里的解剖室进行解剖。要在有限的时间完成工作,只有在现场进行解剖。

那是一个山谷,湍急的河水汹涌撞击河里和两岸的大石头,找不到完全平整的地面,只能在石头上解剖。天渐渐黑下来,同事们只有打开车前的大灯照明。入夜的高海拔地区,空气冷得像坚硬的石墙。雪花落下来,一层比一层密。

宋若冰手僵了,肋骨在发抖往胸腔里收,他要控制住自己手上的动作不走形,要快,要准确,家属就在不远处看着。

“成就感有时候不在工作本身,而在一些意外的小时刻。”

有一次出现场,道路塌方,巨石挡了去路。宋若冰急了,拦了一个骑摩托的藏族青年。青年摩托车后面挂着两个竹筐,刚刚从山上采了两筐新鲜的松茸,送下山去卖。

松茸是城里餐桌上的珍品,两大筐,都是藏民一支一支山里挖的。青年听了宋若冰的求援,二话没说,把筐子里的松茸倒了一半,让宋若冰踩进筐子,他送过去。宋若冰给他钱,他一分也不要。

同事给他和青年拍了一张照片,他把照片放在一个单独的文件夹里。照片上两个人都在笑,西藏的阳光照得人身上闪闪发亮。

2一位中年大嫂,曾经给杨小城送过

一篮子鸡蛋。那是在外地工作的时候。大嫂跟

弟媳发生了争执推搡,农村的田坎,一米多高,弟媳摔下去,摔伤了腰。杨小城的鉴定结果是轻微伤。弟媳不服,找了杨小城的上级,得到她满意的鉴定结果:轻伤。轻伤可让对方入刑,警方将对大嫂采取措施。

杨小城去现场实地勘察做过侦查实验,这个高度的松软土坡,45度倾斜,人的姿势是滚落,几乎不可能造成椎体滑脱。他怀疑弟媳在事发前腰椎已经有问题。

轻伤鉴定出来后,他又去了一次现场,他坚信自己没有错。

杨小城让弟媳拿一张以前拍过的片子来。那是正常的腰椎影像,没有任何损伤,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把自己逼进了死角。

事发前后,两张片子,一张完好,一张椎体滑脱,推打摔跌造成轻伤,逻辑完美。只有一个漏洞:受伤后的片子里,宫腔里有一个金属节育环的影像,受伤前没有。

杨小城默默抄下片子一个小角落里的编号。他去医院翻底片,挨着编号找,果然查出来,编号是在登记本里重新插进去的,这是一张新拍的片子,是弟媳找另一个腰椎完好的人代拍的,她不敢拿出自己以前真实的CT片。

那是外地一个小城市,一年要做几百份鉴定,法医像半个侦查员。他曾给另一个“耳聋”的人做完鉴定,那人走远,他突然大喊一声那人名字,对方本能回过头来……每个法医的灵魂里,都住着一个刑警。

他推翻了上级作出的鉴定。他跟前辈打了一个电话,表达了自己的坚持。少年意气,就像衣服的前胸画着一个圈,圈里写了一个“勇”。

案子一直送到省厅。最终采用的是杨小城这份鉴定。大嫂放了出来。

他不认识那位大嫂,当大嫂提着一篮子鸡蛋硬塞给他的时候,他完全没反

应过来。他不要大嫂的鸡蛋,但他永远记住了那一篮子鸡蛋。

3闫伟抓过一个凶手,凶手不是人。那是山区农村,一个大山包,缓坡

上去都是农田。现场就在一家农户的农田,一对老年夫妻,相距一两百米,双双死亡。两名死者身上都有严重的创伤,胸腹、后背、脖颈,大裂创形状不规则,分布没有规律,但显示出凶手的巨大力量。死者的衣物翻卷,随身物品凌乱分布在现场,像是随意的翻捡、抛撒。耕地的犁头,已经折断,倒在地里,像在说着什么。

那一天,山区下雨,雨水冲刷着泥土和秧苗,没有目击者,有价值的痕迹很少。

在致伤工具上,闫伟卡住了。死者的伤口是一种异形工具造成,不是常规的斧头、木棒等钝器,形态很难描述。创伤分布也很奇怪,凶手虽然残忍,暴力巨大,但死者没有抵抗伤。不是一种寻常的杀人逻辑。

闫伟没有遇到过这种现场。但直觉和经验都在提示,凶手不是一个正常人。

会不会是耕牛?偏离思维套路,都需要勇气。闫伟做的尸检,死者身上的裂创,像是牛角横扫、从下往上挑、撞击等多角度造成。人力难以形成的巨大暴力,胸部挤压,牛角、牛蹄和犁头都可以造成,牛也没有人类的逻辑。

他和同事去找牛,发动村民找。牛找到了,情绪不稳定,闫伟要做的工作,是在牛角上提取死者的生物物证。

没有人能靠近牛,牛的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民警找来当地兽医,按剂量注射麻醉剂,不管用,牛不睡。又给牛灌白酒,一瓶两瓶,牛喝得眼睛发红,还是不睡。他们试图绑住牛的腿,不行,没人能靠近。

最后等牛平静下来,闫伟靠篮球运动员一般的臂长,远远伸过去擦拭牛角,提取了关键物证。

其他各种证据也陆续到位,牛被证实是凶手。没人知道那对夫妻,当时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激怒了牛,挣断了犁绳,撞断了犁头,冲向主人。

我问闫伟最后这头牛怎么样了?处决了吗?他头也没抬,回答说:“有人提过杀牛。我不知道,我没问。”“你不想知道……”

第十章大时刻

1诗人里尔克在《严重的时刻》里写: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端在世上死/眼望着我”。历史中很小的时刻,对一个一个具体的人来说,是他们的大时刻。

法医见证的,都是大时刻。灾难发生在一个周末,夏鹏在家里辅

导女儿作业。接到电话,他在心里默默按下了一个启动按钮:法医科从矿难事故、自然灾害等灾难中训练成熟的一整套快速应急反应预案,这个时候启动了。

他一边出门,一边要求科里所有人到单位待命,一边开始调配周边区县法医力量,安排人数、值守方式、集合地点。

他还没到单位,值班的第一组巩强已经出发,他到达的时候,刘振江、李明和孙广胜已经在清理物资,快速装车。没有人慌张,但都像按了快进键。情况暂时不明,夏鹏要求他们尽量多带耗材,他跟刘振江坐的车,十几个箱子,塞

得人的腿都放不下。几个小时车程,电话没有停息过。

到达的时候,他已经把工作框架全部安排完毕。他让正在当地培训法医的李卡纳,带了一队人负责资料保障和处理,让孙广胜负责现场衔接,让巩强刘振江在后方协调解剖室。要细到每个解剖台上编码贴号,个体身份识别是重点,一个都不能错。

孙广胜很瘦,他是法医科最怕冷的人,他在寒风凛冽的白天和夜晚,驻守现场,一直呆到找到最后一名死者。

遗体送到解剖室,是后面两天了。最快出来的,是死亡人员的信息和图片。夏鹏打了一张表,发给法医们。他自己背了下来,遗体运到解剖室的时候,他已经不需要那张纸了,他看一眼死者,就知道是谁。

死者的随身物品不同,有包包,有老年卡,有银行卡,有钥匙,有手机,还有个姑娘带着化妆品。夏鹏看到这些物件,显示出每个人的生活状态,永远定格的样子,他觉得有一层模糊的不真实感。

夏鹏是最后一批离开当地的,所有工作结束后,多呆了两天。回家那天晚上,他跟朋友吃饭,妻子说他喝醉了,他自己记不得怎么回的家。

2汶川地震既是个人的大时刻,也是

历史的大时刻。夏鹏去的映秀,跟总队的法医团队一起。

夏鹏和同事搭的帐篷,就在小学附近,他们去的那天,经过学校门口的废墟,听到废墟里面有狗的哀叫,他们想救,没有工具,狗埋在深处,看不到,只听得到。过了两天,再也没有声响。

5月14日以后,整个映秀上空尸体的气味越来越浓,空气越来越凝重。所有作业的机器都24小时全开,人分成几班倒,消防员挖出来一个遇难者,痕迹马上拍照,进行个人物品的辨识和固定,法医马上取生物检材。

前两天,家长们都坐在校门废墟外不远处,等待中互相安慰。出来一个孩子,家长围过来,有人崩溃大哭,没哭的,默默走开。渐渐的,家长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

夏鹏每天抽空写日记,写他眼睛看到的一切。

他看到一个老婆婆,背着一个背篼,背篼里有一双崭新的儿童鞋子。婆婆每天都来围着学校转,围着法医转。她说她有两个孙子,一个调皮,一个听话。地震的时候,调皮的逃学,在外面骑自行车玩,幸运躲过了一劫。听话的在学校读书,至今没有下落。背篼里是这个听话的孩子最喜欢的鞋子,她说如果找到人了,她想给娃娃穿上。

夏鹏写自己和同事们的改变,每个人都在抢着做事,换班了又抢着去搬东西,去帮其他工作人员发放物资,抓小偷。余震的时候,后面的大山轰然作响,没有人惊惶,每个人都想用完自己最后一点力气。

结束工作回重庆,夏鹏带回了一件警服,警服每天喷洒消毒剂,已经变色,紫红色的痕迹在藏蓝色上重重叠叠,像是涂鸦。他把它挂在那些崭新的制服中间,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

两个月后,女儿出生,他才觉得,他是真的回来了。他再也不想出发,同康路1号,希望永不出发。

2018 年,重庆现行命案破案率:100%。每一个法医的名字,都嵌进了数据,嵌进了历史。

(由于法医工作的特殊性,除警方供图外,均采用了模拟现场的方式拍摄)

▶周洋(左)和李卡纳在做人骨拼图

▲法医科

慢新闻 2019年3月27日 星期三责编 赵小洪 图编 张路

视觉 陆晓霞 责校 李勇强 罗文宇06 同康路1号 请求永不出发

——来自重庆市公安局刑侦总队法医科的秘密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