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大山里的人(二)

Embed Size (px)

Citation preview

Page 1: 大山里的人(二)
Page 2: 大山里的人(二)
Page 3: 大山里的人(二)

贾登义大约五十多岁,核桃似的布满了皱纹的小脑袋,

瘦高的个子,细细长长的腿上总是裹着布,活像一只长腿鹭

鸶。

贾登义年轻的时候当过跳大神的,经常装神弄鬼的替人

看病,后来农村搞破除迷信,他就不再做这个营生,回到村

里老老实实靠劳动吃饭了。他最怕别人提这段经历,可是大

伙最爱拿这个逗他。

Page 4: 大山里的人(二)

在地里干活累了的时候,大家就拿他开心。

“贾登义,你那个时候咋吃的神符,烧了的神符好不好吃,啥味道?”

有人笑着问他(这儿但凡上了年纪受尊重的老人,称呼前都冠一个老字,

如老贾老张什么的,贾登义自然没有这个福分)。只见他满脸的尴尬,耸

着眉,皱着鼻,眨着眼,似笑非笑地说:“唉,唉,乖(这)我儿哩。”大

家看他这样子,哄笑起来。接着又有人问:“你的那个宝剑是咋吃下去的?

真的在肚子里?”贾登义更尴尬了,脸也涨红了,嘴里不知道吱吱唔唔些什

么,大家看他一脸窘相,更乐了,疲劳也少了许多。这个节目不知被重复

过多少次了,大家仍然乐此不疲,每次都照样开心。

我跟着大伙傻笑之后,总是在琢磨,吃烧过的纸没什么可稀奇的,可

是那把木剑是这么吞下去的呢?我有些将信将疑,问过他两次,他以为我

也在打趣他,总是说着:“乖(这)娃伙些,唉唉……”从不好好回答我。

跟他熟了一些之后,我又认真问了他一次,他还是说:“乖(这)娃,笑话

老汉哩。”始终不肯告诉,我终于作罢。

Page 5: 大山里的人(二)

我和贾登义第一次打交道是在高高的山坡上。

我们村里山沟两旁那点缓坡坡地,一年打得粮食养不活全村人,只

得上山开荒种苞谷。开荒挖出的地都在高高的山上,形象一点说是“挂”在

山上,我想,那坡度应该有75度以上吧。新开地的肥力全靠多年的腐殖

质,种两年之后地就乏了,要休耕两三年才长东西,所以村里人几乎年

年都得开荒。

那天我们爬了半个多小时才到地头,大家气喘吁吁的歇了一会,老

队长把旱烟锅子往脚上那么一磕,大家就知道该干活了。

干活时大家排成一排,侧着身挖地,因为随时都会挖滚石头或用脚

踩松石头,谁落在后面,就有被砸到的危险。队长总是把强弱劳力搭配

开来,看见谁掉队了,旁边的人就过来帮两把赶上去。

Page 6: 大山里的人(二)

贾登义当然不能算壮劳力,但也比刚下农村的我强多了,所以排在了我

的旁边。不一会,我就掉队了,他在高处望着我,也不马上过来帮我挖,只

是笑着:“麻利些,娃伙,加油…。”看我有些急了,才赶快下来帮我,如此

几番,我气恼地看着他的笑脸,总觉得他的笑里含着些得意,得意终于有了

连他都可以嘲笑的人了。

干了一会,有些累了,大伙的速度开始放慢,气氛也沉闷起来。不知有

谁在那边喊:“贾登义,听说你的老相好不给你做鞋,给别人做哩。”

贾登义一辈子娶不起媳妇,孤身一人。山里穷,姑娘都愿意嫁到沟外去,

所以山里头像这样的光棍不少。他们大都有一个相好,出沟赶集、外出卖柴

回来路过相好家落个脚,有钱的扯块布、买点针头线脑,没钱的拿些山里的

核桃柿子什么的送给人家,相好就会帮他做件衣服,做双鞋和一些缝缝补补

的针线活作为回报。听说贾登义在沟外也有一个相好,当然也是四五十岁的

拉婆了。

Page 7: 大山里的人(二)

贾登义一听这话就急红了脸说:“胡说啥呢,我脚上的鞋就是

她做的,还新着呢。”说着抬起鹭鸶一样的细腿。看着他着急认真

的样子,大家开心地笑了起来,手里顿时又有了劲。

正午的天空明晃晃的,亮得刺眼,太阳热情似火,炙烤得人脊

背发烫。休息的时候,人们躲在有树阴的地方避开阳光的追逐,我

则跑到周围的灌木丛里摘梅子吃,这是在队长抽烟的时候我就观察

好了的。梅子是紫色的,长得很像桑葚,只是味道没有桑葚那么浓

郁,淡淡的甜味,带着野果子特有的草香气。贾登义也没休息,在

地旁边的小树林里捡些枯树枝当柴烧,看见

我摘梅子也过来吃,我笑他怎么也吃野果子,

他认真地说:“省粮哩。”

Page 8: 大山里的人(二)

太阳渐渐温和起来,终于跌落在了西山下,天边燃烧的晚霞在

人们晒红了的脸上镀了一层金黄,该收工了。大家带着满脸的疲劳,

收起家什,在姗姗来迟的晚风中开始下山,贾登义瘦高的个儿和用

锄头高高挑起的枯树枝在人群中特别显眼。下山的小路上散满了挖

地滚下来的砂石,特别滑,一不小心,就坐个屁股墩,当然主要是

我们新来的学生和长腿重心高的贾登义了。无论谁滑倒,都换来一

片笑声,有人说着俏皮话,“嫑担心,反正是往下滑,离家越来越近,

总不会滑到山头上去。”一天的疲劳在笑声中随着风飘走了。

慢慢的我喜欢跟贾登义一起干活,跟他在一起干活总是很快活,

无论别人怎样拿他开心,他总是皱皱鼻子,似笑非笑地回应:“乖

(这)我儿哩……”从不生气。他也不再 捉弄我,看到

我干活落后,总是主动过来 帮一把。

Page 9: 大山里的人(二)

我第一次到贾登义家是帮他送柴火。那天我们在离他家不远

的地里干活,收工后他照例在拾柴,我也帮着拾,看他拿不下了,

就帮他送回去。

走过一片苞谷地,他指着远处沟边坡沿上的房子说:“就在喔

搭(那里)。”走近一看,哪是什么房子,这是队上的一个土夯的

旧牛圈。贾登义在牛圈低

矮的东山墙外续了半间小屋,

就是他的家了。屋外也没什么

院子,地上乱堆着些七长八短

的枯树枝和几个开荒挖出来树

根,那就是他的柴火了。

Page 10: 大山里的人(二)

山里人可讲究打柴了。一个月总要抽出几天上山砍柴,砍的都

是树上除主干外长得过于稠密的大枝干,捆得结结实实背回来放在

院子里,成井字形码起来,攒到冬天下雪时就有高高一摞,谁家的

柴火垛高,说明谁家劳力强,人丁兴旺。队里的男人常常笑话贾登

义捡柴火,说那不是男人干的活。我抬眼看看他,唉,他这样子也

只能拾柴。

我问他:“这点细柴火咋够烧?”他得意的说,“放心,我三根柴

火就能做一顿饭呢。”我不信,跟着他进了屋。

我一进屋,眼睛顿时一黑,好一会才看见屋里的东西:低矮昏

暗的半间小屋里连窗户都没有一个,不大的炕铺着一张磨得黝黑发

亮的席子,席子的一个角还散了边,炕上放着一张破旧的小木桌,

一床分不清颜色像被子一样的东西,除此以外就是门边的那个灶台

了,我很想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可是不知道他这儿能不能算个家。

Page 11: 大山里的人(二)

他的灶台确实和别人家不同。人家的灶台都是又矮又大,打起搅团

来好使力气,坐在锅台边也好烧火。可他的灶台又高又小,细细长长的

就跟他这个人一样。只见他点着了一把苞谷叶,放进三根树枝(灶眼很

小,也只能放进这几根柴),火就呼呼地着了起来。他往小锅里倒上一

勺水,待水开后,舀上小半碗苞谷面,慢慢地洒到锅里,一边洒一边搅,

一边搅一边添水,一袋烟的功夫搅团打好了,抽出柴,灭了火,柴还剩

不少呢。

我真是有些好奇,我们每次做饭,要烧好多木柴呢,虽然我们人多,

但也没见过这么省柴的灶。我问他是不是自己盘的,他说是。我爬在灶

眼上仔细看着,看看有没有什么机关,他笑着在旁边催我:“快回去吃你

的晌午去,他们在找你呢。”我猜到他的小心眼,怕我不走吃他的搅团,

本想逗逗他,又怕他真着急,算了,笑着回知青点吃饭去了。

Page 12: 大山里的人(二)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上天真是造物之神,造人的时候给他个

短处,必然又配个长处,让他能在这大千世界中生存下去。

自从那天我知道贾登义过日子特别仔细小气后,总想跟他开

个玩笑。我对贾登义说:“其他社员都请我们吃过核桃沾蜂蜜,就

没有吃过你的,啥时候请我也吃一次。”

核桃沾蜂蜜是山里人接待客人的最高规格。家里来了贵客,

拿出半筲箕隔年的核桃,端一小碗多年收藏的从养蜂人那里买来

的蜂蜜,敲破外壳取出核桃仁,剥去皮,沾着蜂蜜吃,又香又甜。

我们刚到山村的时候,无论去哪一家,都会招待我们吃核桃沾蜂

蜜,算是接待远方来的客人吧。

Page 13: 大山里的人(二)

贾登义慌乱地说:“我家没有蜂蜜哩。”我说:“那我就只吃核

桃。”他无理由推脱,支吾了一会儿,只好说:“能成嚒,哪天有

空我带你去。”嘴里这样说着,却从不见请我去吃。我不停的催促

他,终于有一天,他推不过去了,收工路过他家的时候,带我去

吃核桃。

又走进了那半间昏暗的小屋,这次,我才发现,炕旁边还有

一个竹梯子搭在用细竹子铺成的顶棚上。这儿有劳力的人家盖房

子都是用上好的木板蓬楼板,楼板上面是仓库,粮食以及家里认

为值钱的东西都放在上面,所以不太喜欢别人上去看,怕“露富”。

Page 14: 大山里的人(二)

贾登义走到竹梯子前对我说:“你坐着嫑过来,我上去给你拿核

桃去。”我有些想笑,难道他也怕“露富”?于是等他刚爬了几层梯子,

就跑过去对他说:“我上来了。”吓得他慌忙停了下来,连连说,“嫑

上来,要不然我不给你拿了。”我笑着答应了,转身离开梯子,他刚

一开始爬我又跑过去,弄得他更加慌乱,不停地“威胁”我说要下来,

如此反复几次后,我终于忍着笑让他安心爬上了用竹篾子做的顶棚。

听到他窸窸窣窣的在拿什么,我还是忍不住好奇,爬上竹梯悄悄往

上探了一眼:有什么呀,几口袋苞谷,一小堆核桃,再有些什么七

零八落的旧东西我也懒得看,赶快悄悄地坐回炕沿上,环顾一贫如

洗的昏暗小屋,我又想起村里老人的那句话:“人一辈子咋都是个

活。”

Page 15: 大山里的人(二)

不一会,他用衣襟兜着五六个核桃下来了,放在小木桌上,

为我一个个敲开,核桃倒是皮薄肉厚。他一边敲着一边解释:

“我前几年在一个进山放蜂的人喔搭(那里)买来一小罐蜂蜜,

年似个(去年)吃完咧,唉,沒啥招待你咧。”又看着我说:“核

桃好吃不?”我已无心再开玩笑,吃了一个核桃就准备回去了。

我一边起身一边说:“乘天还没黑赶紧烧汤。”我知道他晚上是舍

不得点油灯的。他一边塞给我两个核桃仁,一边说:“今天晚上

有几个核桃,不烧汤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出门前又把

手里的核桃仁悄悄地放在了灶台上。

Page 16: 大山里的人(二)

我走出低矮的屋门,牛粪混合着青草的气味,伴随着归圈

老牛低沉的叫声从隔壁传来。天渐渐暗了下来,四处炊烟袅袅,

山村笼罩在一片宁静祥和的气氛中。周围黯绿色的大山静静的

躺着,随着夜色的来临,慢慢地俯身看着他守护下的生灵,将

越来越深的身影地铺满了山脚下的河滩地;黑暗中的溪水像一

个不知忧愁的小女孩,一会儿平静,一会儿跳跃,朝着她向往

的地方一路奔去,只把清脆的脚步声留在了寂静的山野中。

Page 17: 大山里的人(二)

我沿着田埂向前走着,湿润的空气中散发着泥土的气息和苞

谷叶子的清香,远处依稀的农舍中星星点点的出现了微弱的光亮,

我知道,每一盏油灯前都有一个温暖的

家,其中也有一个是我的,那里有九张

笑脸围坐在灶火旁,吃着热腾腾的苞谷

糊糊等着我回去。我回头望望,小小的

牛圈和贾登义的家蜷缩在灰蓝色的暮色

中,没有一丝光亮,隐隐约约好像有一

个人站在那里,又好像没有。

Page 18: 大山里的人(二)

几年后,回过村的知青说,贾登义死了。那年秋雨绵绵,

天像破了一个窟窿似的,雨下个不停,足足下了十几天,村里

的旧牛圈终于经受不住雨水的浸泡,在一天夜里倒塌了,贾登

义被埋在了里面,再也没能出来。村里的人商量了一下,另外

盖了一个牛圈,他那个家连同牛圈成了他的坟墓。

我听了有些心酸,转而一想,这可能是老天对他的垂怜。

老天知道他生前无力买棺,死后无人修墓,用这种方式让他在

厚厚的黄土中伴着他苦心攒下来的粮食安然入睡,在地下也不

再挨饿。

我松了一口气,释然了。

Page 19: 大山里的人(二)

又:

去年一帮知青又回到了阔别近四十年的山村,回来说,

山沟已经大变样了,乡里出资将那里改造成了旅游点,村民

们也办起了农家乐。家家都拆了旧屋盖新房,尤其是有子女

外出打工的,家里的房子更是修的漂亮,连水泥都用上了。

我想不会再有人像贾登义一样了。

2008年12月12日

Page 20: 大山里的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