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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06 2017.06.18 传统音乐的魅力 让香港学生震撼 晶报: 据我了解,您在香港推行传 统文化教育之初也遇到了不少阻力。 郑培凯: 是的。我们当时开设的 是必修的通识课程,无论理工科还是 商科都必须修满 6 个学分。此前香港 是没有必修课的,更何况是中国文化 课程,所以有的老师是反对的,尤其是 理工科和法学院。他们觉得文化没有 意义,没有实用价值。所以我需要不 断地和他们沟通。刚去的两年的确有 不少阻碍,到第三学年,学生开始慢慢 喜欢这类课程。 这也和我在美国的经验相关。 美国的大学都会要求学生修一些博 雅通识的课程,让他们全面地自由接 触,到了大二才让他们选择自己的专 业。我们的教育不同,考进大学那一 天,我们的专业就确定了。尤其是香 港在当时采取英国的“精英制度”,中 学五年,高中两年,大学三年。这里的 高中两年学习的不是大学的内容,而 是考试,根本没有开拓学生的视野。 而进了大学以后,学生就开始学习社 会工作的知识,这样一来他们的视野 非常狭小。这是很有问题的。美国就 好一点,中学轻松,大学严格,而香港 反之,大学毕业率高达99%。这个本 身就不太合理。 晶报: 为了推行传统文化教育,您 做了什么尝试? 郑培凯: 在课程设计上,我强调多 元理解,教学上相互刺激,联系现代思 维,批判思考传统与现代的发展观,所 以我开始构思对于理解中国文化的一 个新教学架构。到了香港后,我开始 联系台湾、大陆的朋友安排学术讲座, 邀请最出色的学者或艺术家来给学生 讲课,比如白先勇、李泽厚、余光中、叶 嘉莹等人,包含昆曲、书法等文化课 程,以及各式各样的教学讲座和户外 实践,试图改变他们的学习模式。 晶报: 在这个教学的过程中,学生 的接受度怎么样?是否有一些令您印 象深刻的事? 郑培凯: 在设计课程的时候,我特 别注意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音乐、戏 曲、表演艺术的部分。有一年,我请了 一位上海著名的笛子演奏家,人称“魔 笛”的俞逊发先生给学生表演。俞逊 发在国外学习的时候,接触到西方音 乐,并对爵士乐产生兴趣,因而常与一 些爵士乐团合作,那天他的表演就是 这种创新的形式。表演结束后,我收 到了一封很长的电邮,是一名学生说 自己看完表演后的感慨。他说,他在 香港长大,钢琴、小提琴都是 8 级,对 西洋音乐也十分了解,他从来都看不 起中国古典音乐,认为这些音乐就和 街上要饭的人的表演一样,是很低级 的东西。这次的讲座给了他非常大的 刺激,没想到中国的竹笛会如此震撼。 这件事也让我非常触动,我们传 递中国文化,不是说让每个人都要成 为研究中国文化的优秀学者,而是至 少让他们先接触到中国文化。你不喜 欢它、批判它,都没关系,但是你至少 要见到过它( )。尤其对于年轻人来 说更应如此,因为年轻人没有无知的 权利。 自己并不是一个 有艺术才能的人 晶报: 您是经过西方严格的历史 研究学术训练的,理应在历史方面有 所深耕。但从您的文章和您研究的项 目来看,您更倾向于中国传统文化的 研究与文化审美的探讨,比如书画、陶 瓷、茶、园林等等,涉及的领域十分宽 广。 郑培凯: 我想这与我对审美和美 育对于中国未来文化的重要性的重视 有关,我更倾向于在实践方面做一些 努力。我对知识的兴趣比较浓,有点 儿像传统文人。我觉得在中国历史文 化研究中,对文化审美的认识一直是 不足的,因而我的努力就是去弥补这 些空白。 我在美国读书时,有一段时间受 到法国年鉴派布罗代尔的影响,开始 研究经济史,后来我发现,要讨论欧洲 全面的历史发展,不只是经济,社会、 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要涉及到。所 以我涉及的领域越来越杂,表面看起 来很杂,但是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还是 很清楚的,我要搞清楚它们在历史上 的表现是怎样的,与现在有什么联 系。只有了解历史的环境、人物以及 这些思维的脉络,才有助于我们了解 自己生活的历史环境,在我们生活的 这个环境中有一些具体的文化关怀, 这些东西都是可以联系起来的。 晶报: 历史文化对艺术审美也有 很重要的推进作用吗? 郑培凯: 我在纽约生活时,基本上 都是听歌剧的,因为我没有机会听中 国戏曲,为了听歌剧我还学了意大利 文。然而,许多人说喜欢歌剧,却未必 真正懂它。虽然有法文、德文,但大多 数歌剧是意大利文,西方大多数人都 不懂这门语言。这些往往都只是一种 风尚,别人说这个比较高雅,那么我也 去高雅一下吧。后来我就和我的师兄 白先勇做青春版《牡丹亭》,这也就成 为一种风尚了 (笑) 。所以我们现在要 走的路,就应该在文学、艺术、审美、品 味上多吸收一些历史文化的东西。它 们是从历史来,而且比较多元,眼界更 广阔。这样你就能从一个欣赏、娱乐 的角度进入一个文化的角度。 晶报: 您在传统文化的推广上似 乎更倾向于与大众接触的这一方面, 是否也会注重学术方面的研究? 郑培凯: 有一些更倾向于与大众 接触的,有一些则不是。比如像茶,要 捋清楚这些,要用到许多以前不太用 的材料,这与历史研究的主流也有关: 以前是政治史,后来是社会经济史,而 现在我们提倡文化史、物质文化史。 这就是为什么我和考古的、博物馆的 人联系很多,他们的新发现可以补充 文献的不足。包括我对于陶瓷的研究 也是这样。陶瓷在文献上没有太多的 记载,那么就要从考古资料中去探索。 我个人并不是一个有艺术才能的 人,我只是一个传统的读书人,只会写 (笑) 。当然,书法也是一种艺术,我也 提倡。可是在音乐、戏曲上,我可以提 倡,但没办法投入。中国还有很多有才 能的人,如果他们都能把这些文化很好 地传承下去,那这也是对人类文化很大 的帮助。人类文化是需要多元的,可是 有很多文化慢慢地失落了、式微了,就 是因为没人去做这个了。 把写诗的感觉 转化到文章里 晶报: 提到写文章,我发现您继承 了香港一些作家的风格,特别以散文、 随笔见长,而文字里也有诗意。是不 是有意识地继承了这样的风格? 郑培凯: 倒也不是。我其实是写 诗出身的。现在因为和教学有关,想 传递一些知识和观点,所以就写这些 散文来传递信息。我在书写的时候会 有一些自己的感觉,就把写诗的感觉 转化到文章里了 (笑) 晶报: 本以为您会从事严肃的史 学研究,但您的文笔却不像是一个从 事历史研究的人写的,像是一个文学 作家,有点诗人的色彩,让我想到了李 欧梵教授。 郑培凯: 李欧梵也是学历史的。 换句话说,就是我对于文字始终没有 办法忘情。我写历史,很多人以为我 在写文学或文化评论。有人说我写的 论文,文字很顺畅,那是因为我想过文 章要怎么写,文字怎么表达。现在学 术界存在的大问题是,文字不通不要 紧,干巴巴的不要紧,只要堆砌材料, 把学问放上去就行。对此我不敢苟 同。我们现在的文史哲研究,不重视 文辞表述,是近半个世纪的怪现象。 古人非常讲究文章写作,连清代都强 调,义理考据文章并重, “五四”一代新 文化健将的文字也都各有风采。当代 著名的西方哲学家、史学家都是文采 与学殖并重,我认识的几个耶鲁历史 系的老师都如此,而且都著作等身,这 是值得我们反省的实例。 晶报: 您现在还有写诗吗? 郑培凯: 还有。最近写得多一 点。教学研究很繁重的时候实在没有 兴趣写诗。写诗要在时间富余的时候 才行。现在好一点了,我可以在飞机 上写诗 (笑) (上接 A04-A05 版) 郑培凯: 年轻人没有无知的权利 ○晶报记者罗婉/文、图 记者与郑培凯畅谈后合影。

郑培凯: 年轻人没有无知的权利 - Sznews.comjb.sznews.com/attachment/pdf/201706/17/ccb06f0e-0... · 很重要的推进作用吗? 郑培凯:我在纽约生活时,基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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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ge 1: 郑培凯: 年轻人没有无知的权利 - Sznews.comjb.sznews.com/attachment/pdf/201706/17/ccb06f0e-0... · 很重要的推进作用吗? 郑培凯:我在纽约生活时,基本上

A06专题

201 7. 06. 18

星期日

责任编辑

刘忆斯

伍岭

视觉

蒋南松

校对

王建交

传统音乐的魅力让香港学生震撼

晶报:据我了解,您在香港推行传

统文化教育之初也遇到了不少阻力。

郑培凯:是的。我们当时开设的是必修的通识课程,无论理工科还是商科都必须修满6个学分。此前香港是没有必修课的,更何况是中国文化课程,所以有的老师是反对的,尤其是理工科和法学院。他们觉得文化没有意义,没有实用价值。所以我需要不断地和他们沟通。刚去的两年的确有不少阻碍,到第三学年,学生开始慢慢喜欢这类课程。

这也和我在美国的经验相关。美国的大学都会要求学生修一些博雅通识的课程,让他们全面地自由接触,到了大二才让他们选择自己的专业。我们的教育不同,考进大学那一天,我们的专业就确定了。尤其是香港在当时采取英国的“精英制度”,中学五年,高中两年,大学三年。这里的高中两年学习的不是大学的内容,而是考试,根本没有开拓学生的视野。而进了大学以后,学生就开始学习社会工作的知识,这样一来他们的视野非常狭小。这是很有问题的。美国就好一点,中学轻松,大学严格,而香港反之,大学毕业率高达99%。这个本身就不太合理。

晶报:为了推行传统文化教育,您

做了什么尝试?

郑培凯:在课程设计上,我强调多元理解,教学上相互刺激,联系现代思维,批判思考传统与现代的发展观,所以我开始构思对于理解中国文化的一个新教学架构。到了香港后,我开始联系台湾、大陆的朋友安排学术讲座,

邀请最出色的学者或艺术家来给学生讲课,比如白先勇、李泽厚、余光中、叶嘉莹等人,包含昆曲、书法等文化课程,以及各式各样的教学讲座和户外实践,试图改变他们的学习模式。

晶报:在这个教学的过程中,学生

的接受度怎么样?是否有一些令您印

象深刻的事?

郑培凯:在设计课程的时候,我特别注意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音乐、戏曲、表演艺术的部分。有一年,我请了一位上海著名的笛子演奏家,人称“魔笛”的俞逊发先生给学生表演。俞逊发在国外学习的时候,接触到西方音乐,并对爵士乐产生兴趣,因而常与一些爵士乐团合作,那天他的表演就是这种创新的形式。表演结束后,我收到了一封很长的电邮,是一名学生说自己看完表演后的感慨。他说,他在香港长大,钢琴、小提琴都是 8 级,对西洋音乐也十分了解,他从来都看不起中国古典音乐,认为这些音乐就和街上要饭的人的表演一样,是很低级的东西。这次的讲座给了他非常大的刺激,没想到中国的竹笛会如此震撼。

这件事也让我非常触动,我们传递中国文化,不是说让每个人都要成为研究中国文化的优秀学者,而是至少让他们先接触到中国文化。你不喜欢它、批判它,都没关系,但是你至少要见到过它(笑)。尤其对于年轻人来说更应如此,因为年轻人没有无知的权利。

自己并不是一个有艺术才能的人

晶报:您是经过西方严格的历史

研究学术训练的,理应在历史方面有

所深耕。但从您的文章和您研究的项

目来看,您更倾向于中国传统文化的

研究与文化审美的探讨,比如书画、陶

瓷、茶、园林等等,涉及的领域十分宽

广。

郑培凯:我想这与我对审美和美育对于中国未来文化的重要性的重视有关,我更倾向于在实践方面做一些努力。我对知识的兴趣比较浓,有点儿像传统文人。我觉得在中国历史文化研究中,对文化审美的认识一直是不足的,因而我的努力就是去弥补这些空白。

我在美国读书时,有一段时间受到法国年鉴派布罗代尔的影响,开始研究经济史,后来我发现,要讨论欧洲全面的历史发展,不只是经济,社会、文化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要涉及到。所以我涉及的领域越来越杂,表面看起来很杂,但是我想要表达的东西还是很清楚的,我要搞清楚它们在历史上的表现是怎样的,与现在有什么联系。只有了解历史的环境、人物以及这些思维的脉络,才有助于我们了解自己生活的历史环境,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环境中有一些具体的文化关怀,这些东西都是可以联系起来的。

晶报:历史文化对艺术审美也有

很重要的推进作用吗?

郑培凯:我在纽约生活时,基本上都是听歌剧的,因为我没有机会听中国戏曲,为了听歌剧我还学了意大利文。然而,许多人说喜欢歌剧,却未必真正懂它。虽然有法文、德文,但大多数歌剧是意大利文,西方大多数人都不懂这门语言。这些往往都只是一种风尚,别人说这个比较高雅,那么我也去高雅一下吧。后来我就和我的师兄白先勇做青春版《牡丹亭》,这也就成

为一种风尚了(笑)。所以我们现在要走的路,就应该在文学、艺术、审美、品味上多吸收一些历史文化的东西。它们是从历史来,而且比较多元,眼界更广阔。这样你就能从一个欣赏、娱乐的角度进入一个文化的角度。

晶报:您在传统文化的推广上似

乎更倾向于与大众接触的这一方面,

是否也会注重学术方面的研究?

郑培凯:有一些更倾向于与大众接触的,有一些则不是。比如像茶,要捋清楚这些,要用到许多以前不太用的材料,这与历史研究的主流也有关:以前是政治史,后来是社会经济史,而现在我们提倡文化史、物质文化史。这就是为什么我和考古的、博物馆的人联系很多,他们的新发现可以补充文献的不足。包括我对于陶瓷的研究也是这样。陶瓷在文献上没有太多的记载,那么就要从考古资料中去探索。

我个人并不是一个有艺术才能的人,我只是一个传统的读书人,只会写字(笑)。当然,书法也是一种艺术,我也提倡。可是在音乐、戏曲上,我可以提倡,但没办法投入。中国还有很多有才能的人,如果他们都能把这些文化很好地传承下去,那这也是对人类文化很大的帮助。人类文化是需要多元的,可是有很多文化慢慢地失落了、式微了,就是因为没人去做这个了。

把写诗的感觉转化到文章里

晶报:提到写文章,我发现您继承

了香港一些作家的风格,特别以散文、

随笔见长,而文字里也有诗意。是不

是有意识地继承了这样的风格?

郑培凯:倒也不是。我其实是写诗出身的。现在因为和教学有关,想传递一些知识和观点,所以就写这些散文来传递信息。我在书写的时候会有一些自己的感觉,就把写诗的感觉转化到文章里了(笑)。

晶报:本以为您会从事严肃的史

学研究,但您的文笔却不像是一个从

事历史研究的人写的,像是一个文学

作家,有点诗人的色彩,让我想到了李

欧梵教授。

郑培凯:李欧梵也是学历史的。换句话说,就是我对于文字始终没有办法忘情。我写历史,很多人以为我在写文学或文化评论。有人说我写的论文,文字很顺畅,那是因为我想过文章要怎么写,文字怎么表达。现在学术界存在的大问题是,文字不通不要紧,干巴巴的不要紧,只要堆砌材料,把学问放上去就行。对此我不敢苟同。我们现在的文史哲研究,不重视文辞表述,是近半个世纪的怪现象。古人非常讲究文章写作,连清代都强调,义理考据文章并重,“五四”一代新文化健将的文字也都各有风采。当代著名的西方哲学家、史学家都是文采与学殖并重,我认识的几个耶鲁历史系的老师都如此,而且都著作等身,这是值得我们反省的实例。

晶报:您现在还有写诗吗?

郑培凯:还有。最近写得多一点。教学研究很繁重的时候实在没有兴趣写诗。写诗要在时间富余的时候才行。现在好一点了,我可以在飞机上写诗(笑)。

(上接A04-A05版)

郑培凯:年轻人没有无知的权利

○晶报记者 罗婉/文、图

记者与郑培凯畅谈后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