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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苗苗 编辑/安娜 美编/贺晓瑜 校检/黄燕 郭婷婷 2017 年 11 月 17 日 星期五 6 文化览胜 WENHUALANSHENG 路遥带着许多难以忘怀的牵挂 和对这个平凡世界里许多人的向 往、追求,离开了我们,时隔已二十 五个春秋冬夏了…… 一九八三年夏季的一天,路遥 来到延安凤凰山麓的《延安文学》编 辑部,敲开了编辑曹谷溪的办公室, 我开门随迎让座泡茶。那时我还不 认识路遥,我告诉他曹谷溪不在,过 一会儿才能回来。他没有因主人不 在而离去,斜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 一支接一支抽烟。他中等个头,络 腮胡子,赤脚穿一双深棕色塑料凉 鞋,衣服质地极为普通。他问我是 谁?我说:我叫杨岸,曹谷溪是我的 舅舅。他又问我:干什么工作?我 说没工作,爱好文学,舅舅帮我在街 上办了个书亭,挣点生活费,这样也 可多读些书。他连连点头,你舅这 人真有办法。 过了会他说:“我是你舅的好朋 友路遥。” 路遥?《人生》的作者!我简 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实诚 朴素。 过了一会儿舅舅回来了。路遥 直起身子就说:“谷溪,能不能弄点 搅团吃?”只有要好的朋友或亲兄弟 们才可这样开门见山地说话。 舅舅说:“那还不容易,有荞面, 煤气炉子一点就成了。” “搅团”的做法非常简单,把水 烧开后将面粉徐徐撒进锅中,同时 用筷子或铲不停搅动,临了在锅底 溜入少许温开水,水汽一过搅团就 熟了。吃搅团要紧的是蘸汁。辣 椒、葱花用清油炝锅,蒜泥与酱油、 陈醋调配在一起,再撒一些芝麻盐 便成了非常考究的蘸汁。 舅舅很快做好了搅团,调配蘸 汁时才发现没有大蒜,叫我上街去买。已是下午六 点多了,菜贩子已大多收摊回家,我连跑了几个菜市 场才买来。 路遥像是几天没吃饭似的,大口大口地坐在沙发 上吃开了。 此刻,谁能想到这个憨厚的汉子,就是大名鼎鼎 的作家路遥呢? 从那以后路遥两年多没有来舅舅家翻资料或要 吃家乡的小吃。 八五年中秋节下午,我们刚吃过饭,路遥风尘仆 仆、气喘吁吁地来到我们家。听舅舅说起过,他正弄 一个百万字的长篇,书名我们也不太清楚,内容是从 1975 年到 1985 年这 10 年间中国城乡社会生活的巨 变。他曾说: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当代。 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路遥就是拿 自己的生命去践行这句诺言的! …… 他一进门就说:“饿坏了!” 他和舅舅在书房里谈话,我和未婚妻到厨房去做 路遥点名要吃的杂面。 面好了后,路遥又要了两个冷馍,说他最喜欢这 种吃法,那顿饭,路遥也吃得很香。 饭后,他又让舅舅为他写一首诗。那首诗舅舅连 夜写成。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书中人物孙少平写的。 在延安的几年里,路遥好像是舅舅家的常客。有 时要翻资料,有时两个人坐在书房里彻夜长谈…… 青海人民出版社要出版路遥的小说选,全国各地 才征订下 1500 册,还有 3000 册没有着落,路遥问舅 舅能不能在延安为他找些订户,舅舅二话没说,为他 答应下此事。记得路遥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 口气。 不久,舅舅就与延安地区新华书店写了合同,为 路遥买下了3000册小说选。第二年春,书出了, 3000册书我用三轮车从书店拉回舅舅的办公室。 当时,我正在延安办书亭,对于书的销量比较了 解,就是再好的书,也难销上百册,何况是整整 3000 册小说选。 有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对舅舅说:“你实在不该 把路遥的书买下这么多,今天书店又来催款……” 还没等我把话说完,舅舅便火了:“吃后悔药的,哪 像个男子汉?这点事算个屁,赔了,市场沟还有五 孔窑洞哩!” 我无话可说。难怪路遥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念 叨着他的老朋友:“曹谷溪是个好人,他对朋友兄弟 再不能了。” 当时,路遥的书销售很好,但相比 3000 册的数量, 还是差得很远。舅舅不让我对外人讲,也不让我对路 遥说。那时是路遥的非常时期,长篇巨著正在他的笔 下艰难进行着,若为这事,会影响他的创作进程。 有一次路遥在我的书亭前来询问书的销量。我 说:“经销的书还没有上百册的,你的书已卖了五百 多册了。” 他感激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可帮了 我大忙了!” 那次路遥是和当时延安报社的王天乐一起来的。 走时,他拿起一本《路遥小说选》,在扉页写下: “赠杨岸兄弟;真情实感是文学的第一要素,路遥。 1986 年 8 月 1 日。” 我与路遥最后一次接触,大概也就是这年冬天。 那次,他和舅舅整整在书房谈了一下午,满窑全是 烟,还关门闭窗的。 吃过晚饭,我骑自行车送路遥回宾馆,上南门坡 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和路遥都躺在马路上,车把 上挂着一包舅舅送给路遥的大红枣也撒了一街。当 时我急了,赶忙扶起路遥问:“摔痛了没有?”他却笑 了:“没甚,没甚。”并用手指着滚落的红枣说:“叫它 滚,看它能滚到哪?”他的幽默让我的心瞬间平静了 下来。 到了宾馆门口,我们握手告别。他转身提着那 包红枣,有些佝偻着身子走进宾馆的大门。这背 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是那样清晰,又是那样的伤 感……哪里会想到这一次告别竟是与他的永别…… 是的,路遥与这个平凡的世界永远告别了,却 给这个平凡的世界的平凡人留下了永远永远的怀 念…… 陕北黄土高原,位于黄河中上游, 地处陕西北部,与山西、内蒙古、宁夏、 甘肃接壤,是农耕文化向草原游牧文化 的过渡地带;陕北历史悠久,曾孕育了 灿烂的文化,无数先民们在这块土地上 留下了奋进的足迹。 路遥生于陕北,长于陕北,在陕北 一步步成长起来,一路艰辛地从乡村走 向中国文坛。路遥并不是多产的作家, 他一生主要创作的文学作品有二十个 短篇小说、五个中篇小说、一部长篇小 说。当我们把陕北这片广袤辽阔的黄 土高原和高昂激情的陕北民歌,与这里 的山民以及坚韧的生命感、深远的苦难 感、传统的道德感和淳朴的诗意感联系 起来,我们会发现,路遥作品中的雄浑 悲壮和慷慨激昂的美学感受,被衬托得 非常完美。可以说,是陕北这块土地成 就了路遥的文学气质。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的扉页上写 下了这样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我生 活过的土地和岁月。”这样一句看似简 单的话,其中倾注的路遥对于陕北这 块古老而贫瘠的黄土地的心血和汗 水,也许只有作家自己最清楚。陕北 地形破碎、沟壑纵横,气候干旱少雨, 农耕条件差。《平凡的世界》开头的描 写,可以看出土地在路遥的价值世界 里的敦厚和凝重:“在漫长的二三百万 年间,这片广袤的土地已经被水流剥 蚀得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四分五裂, 像老年人的一张粗糙的脸……就在大 自然无数黄色的皱褶中,世代地生活 繁衍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沿着哪一条 ‘皱纹’走进去你都能碰见村落和人 烟,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议,那些纵 横交错的细细的水流,如同挂满一般 串连着一个个村庄……” 观路遥的小说创作,我们发现,无 论是他早期所写的成名作《人生》,还 是让他蜚声世界的《平凡的世界》,黄 土高原始终是他精神的归属。自然地 理空间的基本格局对文学风格的分布 状况有深刻的制约作用。不同的自然 环境会影响人的审美心理。路遥把这 块世界上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写进作 品中,在当代文坛上吹起了一股强劲 的“陕北风”。此后,“路遥”与“陕北” 等同,陕北成了路遥文学作品中一个 独树一帜的重要标签。我们认为,路 遥作品中的这种陕北风情不仅是他对 这块地域风情的描绘,而更多是作为 一种文学创作气质的贯穿与持续。路 遥的笔下,黄土地的意象频繁出现,可 以说,路遥的小说真正解决了传统乡 土小说的“乡”与“土”,真正做到了扎 根于“乡土”。路遥在创作中既带着对 故乡的眷恋眼光,又带有批判故乡风 习的审视眼光,在传统乡土小说面前, 表现文化冲突样式的两种或多元文化 之间的距离构成了小说空间的张力, 也设定了这一文化冲突的内在精神, 将传统中国文化下的“城乡交叉”各阶 层的人与地域、人与社会、人与人,以 及人与自身的冲突剖析得清晰明了, 这种地域差异文化在作品中的关键作 用,从而形成了路遥作品的特点。 在早期作品《生活咏叹调(三题)》 中,当那个已经是现代化炮兵团里的 政委,终年生活在祖国莽莽苍苍的西 南边陲时,梦里却“常常是一片黄颜 色”。梦里的“黄色”,是人物的一种精 神“回归”,是对故乡的眷恋。同样, 《杏树下》那个中年知识分子也是生活 在童年的乡土回忆里。如果说,路遥 早期的作品是一种探索,一种对故乡 的自我意识,那么中篇小说《人生》,就 是一次有意识的突破。《人生》中,朴实 的德顺爷爷是一位黄土地上的哲人。 德顺爷爷说:“你把良心卖了!巧珍是 个好娃娃,你把人家撂在半路!你作 孽哩!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的 一棵苗。你的根应该扎在咱土里啊! 你现在是个豆芽菜!根本一点土都没 有了,轻飘飘的,不知你上天呀还是入 地呀……”当高加林又一次被退回农 村时,德顺爷爷再一次给予他人生的 启迪:“你也再不要看不起咱这山乡圪 了……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 代一代养活了我们。”小说的结尾,高 加林扑在德顺爷爷脚下,抓着两把黄 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 亲人哪……”高加林离开生养自己的 母土,最后又重新回来,黄土地宽容地 接纳了他。路遥在此处表现了黄土地 的庄严和神圣,也表达了他对黄土地 的深情和毫无保留的认同。 《人生》是路遥的转型作品,尽管小 说还存在着寻根、反思,但路遥在《人 生》中用传统的文学的手法将城乡“交 叉地带”推到了一个新的创作高度。高 加林是一个生活在城乡“交叉地带”的 青年,在这个“交叉地带”里,他既不是 英雄模范,也不是懦夫坏蛋,而是一个 “一时分不清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人物 形象。《人生》的问世,不但为文学界贡 献了一个新鲜的人物形象,而且对中国 传统的“乡土小说”进行了一次提升。 此后,路遥用《平凡的世界》对“城乡交 叉地带”展开更加全面深入的思考与诠 释,可以说,《平凡的世界》是路遥精神 的一次全面突破。路遥曾在《早晨从中 午开始》里这样介绍《平凡的世界》: “要 用历史和艺术的眼光观察在这种社会 大背景(或者说条件)下人们的生存与 生活状态,作品中将要表露的对某些特 定历史背景下政治性事件的态度;作家 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地上,真正体现巴尔 扎克所说的‘书记官’的职能。但是,作 家对生活的态度绝对不可能‘中立’,他 必须做出哲学判断(即使不准确),并要 充满激情地、真诚地向读者表明自己的 人生观和个性。” 独特的地域文化不仅铺垫了文学 作品的艺术底蕴,而且也直接塑造了作 家的主观世界,使他们成为某种地域文 化的体现者,由此产生了地域文学流 派。有论者提出,由柳青发端,路遥、陈 忠实等继承发展,形成了代际传承明显 的流派—“黄土文学流派”。这三位 作家虽然都秉承着“农村题材”“现实 主义”的传统,采用了宏大“史诗”的叙 事方式,但是三人的作品存在着内在 的差异。柳青的《创业史》是一部共和 国的政治史,陈忠实的《白鹿原》是一 部民族史,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 界》是一部农耕文化没落、社会转型的 变革史。不同的自然、人文地理环境 造就不同气质的作家和审美心态。假 设把三人同放在“黄土文学流派”里, 多少有点差强人意。三位作家创作特 点明显,“单一的文学作品往往不能透 彻地解释复杂的地域文化现象,只有 相同地方风格的系列文学作品所组成 的地域文学流派,才是文化地理研究 的主要依据。”(刘岩语)所以,我们研 究一个作家,必须要全面、透彻地了解 作家生活的环境与时代。这里只是抛 砖引玉,如何准确定论路遥文学流派范 畴的所属,暂且不论。 路遥无限留恋生养自己的陕北,将 描写陕北作为自己的作家使命,并以真 挚的创作态度完成此使命,其意义以 “陕北”为主题的创作超越了“陕北”,进 而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与 冲击。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路遥离开 我们 25 年了。又想起我们一起学习的 大学生活,不禁要为他写点纪念文字。 回忆里,我们的班长徐徐向我走来…… 编印小册子《烈火熊熊》 1973 年全国正处于极左的批林批 孔的政治运动时期,大学里的学生为运 动的主将。我们中文系按要求不时地 组织写大批判文章和大批判诗歌。在 当时左的政治背景下,有政治头脑的班 长路遥引导大家不要乱写,布置式地按 期分批地写、分批地出。我们班写字好 的同学有张子刚、师刚强、王广彦和我, 我们四位同学基本上是抄写大字报、办 学习专栏、壁报的专门人员。路遥的字 一般化,不写毛笔字,又是大忙人,所以 不亲自参与。 原稿积累多了之后,路遥别出心裁 地要编印一本诗歌小册子,以展示中文 系的风采。于是他要求全班同学每人 至少再写一首诗,多者不限,并且确定 了“批林批孔”的主题。由此,他在全班 同学的稿子里选出 42 首,包括他的《爆 破手》,经修改后编辑成油印小册子,书 名为:批林批孔诗选《烈火熊熊》,下署: 延安大学中文系工农兵学员 1974 年 2 月26日。他亲自写了序,并以署名路 遥、张子刚、许卫卫、白正明同学的 230 行长诗《烈火熊熊》为压轴代跋,在系里 发行,影响很大。 宣讲中央一号文件 大一的第二学期,中央发出了题目 是《林彪与孔孟之道》的一号文件,要求 全党学习批判,并要深入农村学习宣 传。校党委将任务落实到了中文系,中 文系副主任申沛昌老师负责下县宣 讲。申老师和班支部书记张子刚、班长 路遥为领队,共同协商选定在与延安邻 近的延川、延长两县进行“开门办学”, 宣讲中央一号文件。延川县是路遥家 乡,情况熟悉,选定那里与他不无关系。 1974 年 4 月,我班 30 名同学在老 师、书记、班长的带领下分两组乘坐学 校的大卡车,开赴延川和延长两县宣讲 中央文件。起初,路遥、张子刚和申老 师先到延川县,中途又到延长县巡回看 望、检查。宣讲形式是由公社组织大 会,我们学生主讲中央文件。 第一次的“开门办学”,宣讲中央文 件取得了成功。既深入地学习了中央 文件精神,又锻炼了我们的演讲能力, 圆满完成了“开门办学”的实习任务。 吴堡采风编辑《吴堡民歌选》 1975 年正是全国“农业学大寨”运 动高潮期,新华社发表的《吴堡更“红 盛”了》长篇通讯,将吴堡推为全国农业 学大寨的先进典型。是年秋,在申老师 的带领下,组织了中文系73级和74级 60多人去吴堡采风,搜集吴堡新民 歌。路遥和张子刚又作为班干部到各 点巡回检查。两班合一的“开门办学” 分为若干小组下到各公社,和农民同吃 同住同劳动。 我们组六七个同学先行下到丁家 湾公社大枣湾大队,半月后转移到了毛 主席东渡黄河的川口大队。不久,路遥 和张子刚来到川口,当天就和我们一起 参加在黄河畔上的垒石造田劳动。路 遥人小劲大,背着百十斤重的大石头稳 步前行。傍晚,我们一起聆听给毛主席 扳船的老艄公、大队党支部书记薛海玉 老人,讲他给毛主席扳船的革命故事。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起在黄河滩上散 步、谈实习。顷刻间,我们看到黄河上 漂来了一小木船,路遥马上指着小木船 激动地说: “如果船划在咱们这边,我就 立马跳上船,漂到延川去看心爱的林 达。”我当即追问他与林达的恋爱故事, 然而他马上又将话题引向了我们的实 习工作。那次采风说是搜集民歌,实际 上我们进行了大量创作,最后编辑出版 了《吴堡民歌选》,并于 1976 年由陕西 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路遥那次的采风收获颇丰,不仅创 作了不少民歌,他还和《陕西文艺》编辑 部的董墨、李小巴共同创作完成了3万 字的访问式散文《吴堡行》,刊发于《陕 西文艺》1976 年的第一期。后来被北 京外文出版社译为英文,在英文版《中 国文学》上登载。 路遥当班长的二三事 王志强 怀· 路遥与陕北地理 路遥与陕北地理 王刚 王刚 1992 年 11 月 17日,路遥逝世,巨 星陨落。然而路遥 仿佛从未离开过我 们,他让我们理解了 关于文学、人生与世 界,让我们在踉跄前 行的人生路上永远 怀念着……

路遥与陕北地理 - szb.ylrb.comszb.ylrb.com/page/1/2017-11/17/A6/20171117A6_pdf.pdf · 汁时才发现没有大蒜,叫我上街去买。已是下午六 点多了,菜贩子已大多收摊回家,我连跑了几个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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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李苗苗 编辑/安娜 美编/贺晓瑜 校检/黄燕 郭婷婷 2017年11月17日 星期五6 文 化 览 胜WENHUALANSHENG

路遥带着许多难以忘怀的牵挂和对这个平凡世界里许多人的向往、追求,离开了我们,时隔已二十五个春秋冬夏了……

一九八三年夏季的一天,路遥来到延安凤凰山麓的《延安文学》编辑部,敲开了编辑曹谷溪的办公室,我开门随迎让座泡茶。那时我还不认识路遥,我告诉他曹谷溪不在,过一会儿才能回来。他没有因主人不在而离去,斜躺在沙发上眯着眼睛,一支接一支抽烟。他中等个头,络腮胡子,赤脚穿一双深棕色塑料凉鞋,衣服质地极为普通。他问我是谁?我说:我叫杨岸,曹谷溪是我的舅舅。他又问我:干什么工作?我说没工作,爱好文学,舅舅帮我在街上办了个书亭,挣点生活费,这样也可多读些书。他连连点头,你舅这人真有办法。

过了会他说:“我是你舅的好朋友路遥。”

路遥?《人生》的作者!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实诚朴素。

过了一会儿舅舅回来了。路遥直起身子就说:“谷溪,能不能弄点搅团吃?”只有要好的朋友或亲兄弟们才可这样开门见山地说话。

舅舅说:“那还不容易,有荞面,煤气炉子一点就成了。”

“搅团”的做法非常简单,把水烧开后将面粉徐徐撒进锅中,同时用筷子或铲不停搅动,临了在锅底溜入少许温开水,水汽一过搅团就熟了。吃搅团要紧的是蘸汁。辣椒、葱花用清油炝锅,蒜泥与酱油、陈醋调配在一起,再撒一些芝麻盐便成了非常考究的蘸汁。

舅舅很快做好了搅团,调配蘸汁时才发现没有大蒜,叫我上街去买。已是下午六点多了,菜贩子已大多收摊回家,我连跑了几个菜市场才买来。

路遥像是几天没吃饭似的,大口大口地坐在沙发上吃开了。

此刻,谁能想到这个憨厚的汉子,就是大名鼎鼎的作家路遥呢?

从那以后路遥两年多没有来舅舅家翻资料或要吃家乡的小吃。

八五年中秋节下午,我们刚吃过饭,路遥风尘仆仆、气喘吁吁地来到我们家。听舅舅说起过,他正弄一个百万字的长篇,书名我们也不太清楚,内容是从1975年到1985年这10年间中国城乡社会生活的巨变。他曾说: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路遥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去践行这句诺言的!

……他一进门就说:“饿坏了!”他和舅舅在书房里谈话,我和未婚妻到厨房去做

路遥点名要吃的杂面。面好了后,路遥又要了两个冷馍,说他最喜欢这

种吃法,那顿饭,路遥也吃得很香。饭后,他又让舅舅为他写一首诗。那首诗舅舅连

夜写成。后来我才知道,是为书中人物孙少平写的。在延安的几年里,路遥好像是舅舅家的常客。有

时要翻资料,有时两个人坐在书房里彻夜长谈……青海人民出版社要出版路遥的小说选,全国各地

才征订下1500册,还有3000册没有着落,路遥问舅舅能不能在延安为他找些订户,舅舅二话没说,为他答应下此事。记得路遥坐在沙发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久,舅舅就与延安地区新华书店写了合同,为路遥买下了 3000 册小说选。第二年春,书出了,3000册书我用三轮车从书店拉回舅舅的办公室。

当时,我正在延安办书亭,对于书的销量比较了解,就是再好的书,也难销上百册,何况是整整3000册小说选。

有一次回家的路上,我对舅舅说:“你实在不该把路遥的书买下这么多,今天书店又来催款……”还没等我把话说完,舅舅便火了:“吃后悔药的,哪像个男子汉?这点事算个屁,赔了,市场沟还有五孔窑洞哩!”

我无话可说。难怪路遥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直念叨着他的老朋友:“曹谷溪是个好人,他对朋友兄弟再不能了。”

当时,路遥的书销售很好,但相比3000册的数量,还是差得很远。舅舅不让我对外人讲,也不让我对路遥说。那时是路遥的非常时期,长篇巨著正在他的笔下艰难进行着,若为这事,会影响他的创作进程。

有一次路遥在我的书亭前来询问书的销量。我说:“经销的书还没有上百册的,你的书已卖了五百多册了。”

他感激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可帮了我大忙了!”

那次路遥是和当时延安报社的王天乐一起来的。走时,他拿起一本《路遥小说选》,在扉页写下:

“赠杨岸兄弟;真情实感是文学的第一要素,路遥。1986年8月1日。”

我与路遥最后一次接触,大概也就是这年冬天。那次,他和舅舅整整在书房谈了一下午,满窑全是烟,还关门闭窗的。

吃过晚饭,我骑自行车送路遥回宾馆,上南门坡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我和路遥都躺在马路上,车把上挂着一包舅舅送给路遥的大红枣也撒了一街。当时我急了,赶忙扶起路遥问:“摔痛了没有?”他却笑了:“没甚,没甚。”并用手指着滚落的红枣说:“叫它滚,看它能滚到哪?”他的幽默让我的心瞬间平静了下来。

到了宾馆门口,我们握手告别。他转身提着那包红枣,有些佝偻着身子走进宾馆的大门。这背影,一直在我的脑海里是那样清晰,又是那样的伤感……哪里会想到这一次告别竟是与他的永别……

是的,路遥与这个平凡的世界永远告别了,却给这个平凡的世界的平凡人留下了永远永远的怀念……

陕北黄土高原,位于黄河中上游,地处陕西北部,与山西、内蒙古、宁夏、甘肃接壤,是农耕文化向草原游牧文化的过渡地带;陕北历史悠久,曾孕育了灿烂的文化,无数先民们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奋进的足迹。

路遥生于陕北,长于陕北,在陕北一步步成长起来,一路艰辛地从乡村走向中国文坛。路遥并不是多产的作家,他一生主要创作的文学作品有二十个短篇小说、五个中篇小说、一部长篇小说。当我们把陕北这片广袤辽阔的黄土高原和高昂激情的陕北民歌,与这里的山民以及坚韧的生命感、深远的苦难感、传统的道德感和淳朴的诗意感联系起来,我们会发现,路遥作品中的雄浑悲壮和慷慨激昂的美学感受,被衬托得非常完美。可以说,是陕北这块土地成就了路遥的文学气质。

路遥在《平凡的世界》的扉页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谨以此书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这样一句看似简单的话,其中倾注的路遥对于陕北这块古老而贫瘠的黄土地的心血和汗水,也许只有作家自己最清楚。陕北地形破碎、沟壑纵横,气候干旱少雨,农耕条件差。《平凡的世界》开头的描写,可以看出土地在路遥的价值世界里的敦厚和凝重:“在漫长的二三百万年间,这片广袤的土地已经被水流剥蚀得沟壑纵横,支离破碎,四分五裂,像老年人的一张粗糙的脸……就在大自然无数黄色的皱褶中,世代地生活繁衍千千万万的人。无论沿着哪一条

‘皱纹’走进去你都能碰见村落和人烟,而且密集得叫你不可思议,那些纵横交错的细细的水流,如同挂满一般串连着一个个村庄……”

观路遥的小说创作,我们发现,无

论是他早期所写的成名作《人生》,还是让他蜚声世界的《平凡的世界》,黄土高原始终是他精神的归属。自然地理空间的基本格局对文学风格的分布状况有深刻的制约作用。不同的自然环境会影响人的审美心理。路遥把这块世界上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写进作品中,在当代文坛上吹起了一股强劲的“陕北风”。此后,“路遥”与“陕北”等同,陕北成了路遥文学作品中一个独树一帜的重要标签。我们认为,路遥作品中的这种陕北风情不仅是他对这块地域风情的描绘,而更多是作为一种文学创作气质的贯穿与持续。路遥的笔下,黄土地的意象频繁出现,可以说,路遥的小说真正解决了传统乡土小说的“乡”与“土”,真正做到了扎根于“乡土”。路遥在创作中既带着对故乡的眷恋眼光,又带有批判故乡风习的审视眼光,在传统乡土小说面前,表现文化冲突样式的两种或多元文化之间的距离构成了小说空间的张力,也设定了这一文化冲突的内在精神,将传统中国文化下的“城乡交叉”各阶层的人与地域、人与社会、人与人,以及人与自身的冲突剖析得清晰明了,这种地域差异文化在作品中的关键作用,从而形成了路遥作品的特点。

在早期作品《生活咏叹调(三题)》中,当那个已经是现代化炮兵团里的政委,终年生活在祖国莽莽苍苍的西南边陲时,梦里却“常常是一片黄颜色”。梦里的“黄色”,是人物的一种精神“回归”,是对故乡的眷恋。同样,《杏树下》那个中年知识分子也是生活在童年的乡土回忆里。如果说,路遥早期的作品是一种探索,一种对故乡的自我意识,那么中篇小说《人生》,就是一次有意识的突破。《人生》中,朴实

的德顺爷爷是一位黄土地上的哲人。德顺爷爷说:“你把良心卖了!巧珍是个好娃娃,你把人家撂在半路!你作孽哩!归根结底,你是咱土里长出的一棵苗。你的根应该扎在咱土里啊!你现在是个豆芽菜!根本一点土都没有了,轻飘飘的,不知你上天呀还是入地呀……”当高加林又一次被退回农村时,德顺爷爷再一次给予他人生的启迪:“你也再不要看不起咱这山乡圪

了……就是这山、这水、这土地,一代一代养活了我们。”小说的结尾,高加林扑在德顺爷爷脚下,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地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亲人哪……”高加林离开生养自己的母土,最后又重新回来,黄土地宽容地接纳了他。路遥在此处表现了黄土地的庄严和神圣,也表达了他对黄土地的深情和毫无保留的认同。

《人生》是路遥的转型作品,尽管小说还存在着寻根、反思,但路遥在《人生》中用传统的文学的手法将城乡“交叉地带”推到了一个新的创作高度。高加林是一个生活在城乡“交叉地带”的青年,在这个“交叉地带”里,他既不是英雄模范,也不是懦夫坏蛋,而是一个

“一时分不清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人物形象。《人生》的问世,不但为文学界贡献了一个新鲜的人物形象,而且对中国传统的“乡土小说”进行了一次提升。此后,路遥用《平凡的世界》对“城乡交叉地带”展开更加全面深入的思考与诠释,可以说,《平凡的世界》是路遥精神的一次全面突破。路遥曾在《早晨从中午开始》里这样介绍《平凡的世界》:“要用历史和艺术的眼光观察在这种社会大背景(或者说条件)下人们的生存与生活状态,作品中将要表露的对某些特定历史背景下政治性事件的态度;作家

应该站在历史的高地上,真正体现巴尔扎克所说的‘书记官’的职能。但是,作家对生活的态度绝对不可能‘中立’,他必须做出哲学判断(即使不准确),并要充满激情地、真诚地向读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和个性。”

独特的地域文化不仅铺垫了文学作品的艺术底蕴,而且也直接塑造了作家的主观世界,使他们成为某种地域文化的体现者,由此产生了地域文学流派。有论者提出,由柳青发端,路遥、陈忠实等继承发展,形成了代际传承明显的流派——“黄土文学流派”。这三位作家虽然都秉承着“农村题材”“现实主义”的传统,采用了宏大“史诗”的叙事方式,但是三人的作品存在着内在的差异。柳青的《创业史》是一部共和国的政治史,陈忠实的《白鹿原》是一部民族史,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农耕文化没落、社会转型的变革史。不同的自然、人文地理环境造就不同气质的作家和审美心态。假设把三人同放在“黄土文学流派”里,多少有点差强人意。三位作家创作特点明显,“单一的文学作品往往不能透彻地解释复杂的地域文化现象,只有相同地方风格的系列文学作品所组成的地域文学流派,才是文化地理研究的主要依据。”(刘岩语)所以,我们研究一个作家,必须要全面、透彻地了解作家生活的环境与时代。这里只是抛砖引玉,如何准确定论路遥文学流派范畴的所属,暂且不论。

路遥无限留恋生养自己的陕北,将描写陕北作为自己的作家使命,并以真挚的创作态度完成此使命,其意义以

“陕北”为主题的创作超越了“陕北”,进而对中国现代文学产生了巨大影响与冲击。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路遥离开我们25年了。又想起我们一起学习的大学生活,不禁要为他写点纪念文字。回忆里,我们的班长徐徐向我走来……

编印小册子《烈火熊熊》1973年全国正处于极左的批林批

孔的政治运动时期,大学里的学生为运动的主将。我们中文系按要求不时地组织写大批判文章和大批判诗歌。在当时左的政治背景下,有政治头脑的班长路遥引导大家不要乱写,布置式地按期分批地写、分批地出。我们班写字好的同学有张子刚、师刚强、王广彦和我,我们四位同学基本上是抄写大字报、办学习专栏、壁报的专门人员。路遥的字一般化,不写毛笔字,又是大忙人,所以不亲自参与。

原稿积累多了之后,路遥别出心裁地要编印一本诗歌小册子,以展示中文系的风采。于是他要求全班同学每人至少再写一首诗,多者不限,并且确定了“批林批孔”的主题。由此,他在全班同学的稿子里选出42首,包括他的《爆破手》,经修改后编辑成油印小册子,书名为:批林批孔诗选《烈火熊熊》,下署:延安大学中文系工农兵学员1974年2月26日。他亲自写了序,并以署名路遥、张子刚、许卫卫、白正明同学的230行长诗《烈火熊熊》为压轴代跋,在系里发行,影响很大。

宣讲中央一号文件大一的第二学期,中央发出了题目

是《林彪与孔孟之道》的一号文件,要求全党学习批判,并要深入农村学习宣传。校党委将任务落实到了中文系,中文系副主任申沛昌老师负责下县宣讲。申老师和班支部书记张子刚、班长路遥为领队,共同协商选定在与延安邻近的延川、延长两县进行“开门办学”,宣讲中央一号文件。延川县是路遥家乡,情况熟悉,选定那里与他不无关系。

1974年4月,我班30名同学在老师、书记、班长的带领下分两组乘坐学校的大卡车,开赴延川和延长两县宣讲中央文件。起初,路遥、张子刚和申老师先到延川县,中途又到延长县巡回看望、检查。宣讲形式是由公社组织大会,我们学生主讲中央文件。

第一次的“开门办学”,宣讲中央文件取得了成功。既深入地学习了中央文件精神,又锻炼了我们的演讲能力,圆满完成了“开门办学”的实习任务。

吴堡采风编辑《吴堡民歌选》1975年正是全国“农业学大寨”运

动高潮期,新华社发表的《吴堡更“红盛”了》长篇通讯,将吴堡推为全国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典型。是年秋,在申老师的带领下,组织了中文系73级和74级60 多人去吴堡采风,搜集吴堡新民

歌。路遥和张子刚又作为班干部到各点巡回检查。两班合一的“开门办学”分为若干小组下到各公社,和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

我们组六七个同学先行下到丁家湾公社大枣湾大队,半月后转移到了毛主席东渡黄河的川口大队。不久,路遥和张子刚来到川口,当天就和我们一起参加在黄河畔上的垒石造田劳动。路遥人小劲大,背着百十斤重的大石头稳步前行。傍晚,我们一起聆听给毛主席扳船的老艄公、大队党支部书记薛海玉老人,讲他给毛主席扳船的革命故事。第二天清晨,我们一起在黄河滩上散步、谈实习。顷刻间,我们看到黄河上漂来了一小木船,路遥马上指着小木船激动地说:“如果船划在咱们这边,我就立马跳上船,漂到延川去看心爱的林达。”我当即追问他与林达的恋爱故事,然而他马上又将话题引向了我们的实习工作。那次采风说是搜集民歌,实际上我们进行了大量创作,最后编辑出版了《吴堡民歌选》,并于1976年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路遥那次的采风收获颇丰,不仅创作了不少民歌,他还和《陕西文艺》编辑部的董墨、李小巴共同创作完成了3万字的访问式散文《吴堡行》,刊发于《陕西文艺》1976年的第一期。后来被北京外文出版社译为英文,在英文版《中国文学》上登载。

路遥当班长的二三事王志强

永远的怀念·忆路遥

杨岸

路遥与陕北地理路遥与陕北地理王刚王刚

1992年11月

17日,路遥逝世,巨

星陨落。然而路遥

仿佛从未离开过我

们,他让我们理解了

关于文学、人生与世

界,让我们在踉跄前

行的人生路上永远

怀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