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0 2019年9月3日 星期二 责编:周劼 美编:陈昌 版式:丽菲 责校:洪洵 周刊 “乔碧萝”和文化的漂浮景观 专栏 战争年代里生活书店的日常 读书 扫一扫发现更多 主编 倪宁 访古建筑值得借鉴的并非形式 而在美感和手法 情之一字 张克群: 古建筑留给我们民族的,是它的故事和文化 长江日报记者 黄亚婷 有人批评汤显祖写的《牡丹亭》神神叨叨,不合 常理,死去的人如何能还魂再生?汤显祖回答说, 那是你们不懂情,“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 以生。”情,在他看来,超越常理,超越生死。 文学如此,历史也是如此。过去的事、曾经的 人,起于刹那,沉没于永恒,但有的历经时间的风 雨,顽强地茕茕孑立,像孤傲的背影,长久不消散。 历史发生于过去,却能活在当下,活,就在“情”之一 字,叙述者的一份喜爱、一份惋惜,甚至一份痛,代 入历史,历史便多了情,多了性格、神态,顾盼灵动 起来,在我们的记忆里便超越生死。 比如老建筑,和大历史相比是小道,拆了的,一 堆砖瓦,没拆的,老态龙钟,但最能寄托一个人的念 想,一份情:对自己生活过的老房子的牵挂、对儿时 玩耍过的街巷的关心、对青春散漫过的厂区的思 念,甚至恶作剧、淘气、干坏事的地点的一分笑意悔 意……古人讲发思古之幽情,没那么远,可能只是 将自己的影子化进其中,房子便活了,街巷也有了 温度。这样的历史不是大历史,只能算跑跑题打打 野的历史,就像说话里的打岔,关注些细枝末节甚 于宏篇高论,但打岔不就是让思想放个假,在历史 的野趣里寻找悬念和温馨吗? 张克群说: “我住的地方不是在城里,也不是在 乡下,是一个不城不乡的地方,对北京城的好多物 事儿不太了解不够纯粹,但是还是爱以北京人自 居。我爱北京的一切,那如诗如画的风景,那四季 分明的气候,宏大气派的建筑;更爱北京人的一切, 那些儿化的口音、苦中作乐的脾气……” 老太太一辈子做新建筑的设计,退休了,有未 了之情,转到老建筑,是把老建筑当回忆录了,“只 为此生的这段建筑情结。”拿建筑回忆,拿脚、尺子 和建筑图回忆,拿文字回忆,把一往情深走到实处, 这算是对城市之情的精读,读着读着,就活了。 文/周劼 建筑是学什么的?盖房子吗?1959年的夏天,在北戴河海边避暑的张 克群才上高一,一个光着膀子的伯伯问她,“想不想学建筑呀?”她没答,反把 这两个问题抛给对方。那个光着膀子的伯伯,是张克群清华大学的邻居长 辈,也是毕生致力于中国古代建筑研究与保护的建筑学家、建筑教育家梁思 成。海边的那一番“闲话”,成就了张克群往后几十年的古建筑情结。 张克群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张 维,固体力学家、教育家,是中国科学院和中国 工程院两院院士,曾任清华大学副校长,创办深 圳大学;母亲陆士嘉,流体力学家、教育家,是近 代力学奠基人普朗特的关门弟子,钱学森先生 的“小师姑”,还是北京航空学院(现北京航空航 天大学)创校教授之一。 不过,采访中张克群说起古建筑时拿父母 举例,语气调侃,“比如说我妈,她是学工的啦, 她就不太艺术,我们家祖宗传下来的那把太师 椅,她说太麻烦了,那些精细的雕刻,老得擦土, 擦得很烦,于是她拿起一斧子,兵嗙,兵嗙,把那 些雕花的装饰都给打掉了,变成一方墩子了。 这就是由于不懂艺术而不知道保护。” 等到自己当了妈妈,艺术教育便被摆到 了重要位置。化学工业出版社近期出版了张 克群所著的《北京古建筑物语》系列,第一篇 序出自张克群之子高晓松之手,他开篇写的 就是:“记得妈妈领着年幼的我和妹妹在颐和 园长廊仰着头讲每幅画的意义,在每一座有 对联的古老房子面前读那些抑扬顿挫的文 字,在门厅回廊间让我们猜那些下马石和拴 马桩的作用,并从那些静止的物件开始讲述 无比生动的历史。那些颓败但深蕴的历史告 诉了我和妹妹世界之辽阔,人生之倏忽,而美 之永恒。” 后来,在视频、音频等各种渠道做脱口秀而 广受欢迎的高晓松,将张克群教育孩子的一句 —“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 传播给了更多人,这句话后来被高晓松写进歌 里、被许巍演唱,他在序里解释, “其实诗就是你 心灵的最远处。” “不太艺术”的妈妈 张克群学建筑是被梁思成带入门。在清华 大学,他们两家比邻而居,张克群从小称梁思成 为“梁伯伯”,在她的回忆里,梁伯伯和蔼幽默, “梁伯伯下巴上有个挺大的痦子,我曾问过他那 是干什么用的,他说‘我要是想你了,就按它一 下,嘟嘟两声,你就来啦’。我信以为真地踮起 脚用手去按了一下,结果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来,倒是逗得梁伯伯哈哈大笑起来。” 她在《北京古建筑物语》的前言里,记录了 考建筑系的缘起。1959年的夏天,清华大学组 织教师和家属去北戴河海边避暑,张克群正在 沙滩上写生,突然听到梁思成评价, “啊,你喜欢 画画呀,画得还不错嘛。”刚游泳上岸的梁思成, 就这么光着膀子坐到张克群边上,连比带画地 跟她讲起什么是建筑。大致意思是说,建筑是 比工程多艺术,比艺术多工程。听罢,张克群下 了决心将来考建筑系,这让梁思成很高兴,叫上 刚从海里爬上来湿淋淋的张克群弟弟张克潜一 起照了张相。采访时,张克群说,“当时梁先生 站在当中,我和弟弟站在两边,最后他洗出来相 片儿给我题了一个词—大排骨菩萨与金童玉 女屹立渤海边。”金童玉女是张克群和弟弟, “大 排骨菩萨”是梁思成对自己的调侃。 将毕生心血倾注在古建筑的研究和保护上, 梁思成这随口一句的调侃里,都是他打惯了交道 的“菩萨”。发自内心的爱,怎么藏得住呢?作为 梁思成的学生,张克群亲眼目睹了他对中国古建 筑由衷的热爱。她回忆, “在放幻灯片时,他会情 不自禁地趴到当作幕布的白墙上,抚摩着画面上 的佛像,口中念念有词‘我是多么喜欢这些佛爷 的小胖脚趾头啊!’在他的课上,我深切地感到中 国文化深厚的底蕴和古代匠人们的聪明睿智。” 人们评价梁思成的贡献时,首推他写成了 《中国建筑史》。中国历史上虽然有宇文恺、样 式雷这样名满天下的建筑大家,但古人习惯将 建筑视为一种匠人手艺而非科学,梁思成和林 徽因为了“破译”古建筑的密码,奔赴全国进行 测量,为建筑学科的搭建作出了卓越贡献。他 同样致力于保护古建筑,上世纪50年代,北京进 行现代化建设时,梁思成和陈占祥曾联合提出 过一套“梁陈方案”,主张保护北京的古建筑,但 这套方案最终并未被采纳,后来在梁思成的极 力呼吁下,团城被良好保护下来,1961 年,国务 院将团城及北海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大排骨菩萨”梁伯伯 只为此生的这段建筑情结 虽说被梁思成领进建筑学大门并深爱上 中国古建筑,毕业后张克群成为国家一级注册 建筑师,也一直从事建筑工作,但她的设计生 涯从来没有做过中国古建筑式,原因无他,“我 们做建筑设计的人呢,主要还是听业主的。就 好像你是裁缝,你特别喜欢中式衣服,但人家 要做西服,你能说我就不给你做西服,我就做 盘扣,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做建筑,也听业主 的,听领导的。” 直到2002年张克群退休,那份古建筑情结 又在心头涌动,她决定先把身边的古建筑闹个 明白,于是边查阅资料,边看实物,跑遍北京城 里和远近郊区县的大小村庄,最终纂写成了这 三本《北京古建筑物语》,其一,《红墙黄瓦》说的 是皇家建筑;其二,《晨钟暮鼓》讲的是宗教建 筑;其三,《八面来风》讲叙的是早期洋人在北京 盖的建筑。 张克群讲古建筑,听其言,观其文,教人恍 然大悟:原来高晓松那股子渊博和诙谐劲儿, 皆是乃母之风啊!她在《红墙黄瓦》中说,“所 有皇家建筑的大门外都有两只狮子守门,这狮 子王啊,经过烫头、发带、项链等一番乔装打 扮,就从非洲森林里那个兽中之王跑到京城里 当保安来了。”在《八面来风》里言,《辛丑条约》 签订,划东交民巷为使馆区,那一带的中国居 民被全部迁出,清政府的各衙署被烧拆一空, 东交民巷成了“国中之国”。在皇家和东交民 巷的影响下,一些亲王在自家的花园里也弄几 个洋式隔断、门洞,有钱的新派人士也在临街 盖个洋式的大门,“它们(中南海海晏堂)的结 构形式还是中式的举架木结构。虽然外面包 了一层挺厚的青砖墙,但它们只是一层‘厚皮’ 而已,不起承重作用。正如歌里唱的‘洋装虽 然穿在身,我心还是中国心’。”在《晨钟暮鼓》 里讲那些古寺佛塔,也将它们身上的传说一一 道来,比如法像大禅寺 昊塔,传说是宋代杨家 将的老令公杨业厚葬 于此,就连山上那红色 的石头,都被民间传说 为杨六郎手下大将孟 良的鲜血染红。听罢, 笑罢,张克群写道,“人 们编了这个故事,用以 寄托对抵抗辽兵的英 雄的崇敬。正如歌中 所唱,‘故事里的事,说 是就是,不是也是;故 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 是,是也不是。’” 为什么要在退休后 做这些事?张克群答: “什么也不为,只为此生 的这段建筑情结。” 对古建筑故事的喜爱胜过建筑本身 读+: 三本书分别讲皇城建筑、宗教建筑、早期洋人建筑,您 个人有偏好吗? 张克群: 这个问题呀,挺逗,就好像问一个妈妈说,你这三个 孩子,你喜欢哪个呢?我,三个“孩子”,哪个都喜欢!如果说有 一点儿偏爱的话,那我偏爱《八面来风》,就是讲早期外国人在中 国建的建筑。第一呢,因为那些建筑比较好画,中国的古建筑 啊,哎呀,那些瓦呀、斗拱啊,非常难画,弄得我眼花缭乱;第二 呢,我们老师吴焕加曾经说过,现代建筑设计的“老师”,或者说 蓝本,不是中国古代建筑,而是早期外国人在中国盖的这些建 筑,它的可学之处比较多。 读+: 您探访那些古建筑会做哪些准备?您在书中说被朋 友们称为“破庙迷”,您迷的是什么? 张克群: 我会事先做好功课,然后带的东西比较简单,就带 一个相机,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开着车就去了,一般都是找 好了资料,照完了相,回来把那些相片存到电脑上,然后照着电 脑画。 我对那些庙的最大兴趣应该说不在庙本身,因为中国的古 代建筑,两千年以来长得都差不多,而在于庙背后的故事。比如 说,我在《晨钟暮鼓》里讲了法源寺里一个书生对对联的故事。 (书里写,时兴科举制度时,每隔三年,全国各地的读书人汇聚京 城一试运气。有钱的住高级旅馆,没钱的就在庙里暂住一时。 某天,老和尚看着一位秉烛夜读的书生,回忆起三年前,也有一 个书生赶考,老和尚闲来给他出了个对子“氷凉酒,一滴、两滴、 三滴”,(氷,音 bing,意同冰),结果那书生想了三天三夜没想出 来,竟然憋屈死了。三年后的这书生来到后院三年前那书生的 坟,见坟头长出丁香花,对老和尚言,“他的下联在这里。您看 那,‘丁香花,百朵、千朵、萬朵’。”张克群在书里给了注解,“氷凉 酒”三个字的偏旁分别是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而丁香花”三 个字的头和“百千萬”三个字的头是一样的。)古建筑里头很有故 事,我对这些故事的兴趣,可能比建筑本身还要大。 读+: 探访这些古建筑的缘起是什么?在这个过程中,有您 觉得可惜的事情吗? 张克群: 我最早大概是在1993年前后,当时北京第一次申 办奥运会,国际上出现了一种舆论,说中国没有宗教自由,我就 很气愤,怎么会没有呢?尽管我不信教,也对宗教不太了解,但 我看到北京那么多寺庙和教堂,就想,我可以从建筑的角度向世 人证明中国是有宗教自由的。我就开始跑这些宗教场所,一边 写,一边画,决定给这种言论一个痛击。 不同宗教的庙或者说教堂我都进去过。当年申奥没成功, 但我的宗教建筑写完了,也就是后来这本《八面来风》,后来我就 想,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总得写点东西,让不太了解北京这 些古建筑的人了解了解,就接着写了皇家建筑和1900年以后外 国人盖的建筑,于是就有了这三本书。 至于有没有什么可惜的,我看到的建筑呢,它都在那儿了, 没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那些已经看不到了的建筑,但反正也看 不到了,可惜也白可惜。我这个人从来不做没有用的事情,那些 遗憾死了、可惜死了,好像也于事无补。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建筑形式 读+: 您探访这些古建筑,可以理解为跟这些古建筑隔空对 话吗? 张克群: 我觉得我写书的时候不是在跟古建筑对话,是在跟 看这些书的人对话,就像跟朋友讲故事一样。而且我的讲述对 象,是不懂建筑的朋友,所以我讲得尽量通俗,尽量地就跟聊天 儿似的感觉,这样可能别人听着比较好接受。如果跟很古板很 严肃的教科书似的,大家看两页就把书给合上不看了,那也没什 么作用。 我不是一个作家,我写这个书的 初衷,就是让所有的不懂建筑、但喜 欢历史喜欢文化的人了解古建筑,要 爱上我们的这些文化遗产。 我去过好几个地方,跑到那,人 说,嗨,就那破庙有什么用,早给拆了, 把那元代的庙拆了以后,那些木材就 成了他们家的房梁。我就觉得,哎呀, 真是可惜的很。哎,还是有可惜的地 方啊!可惜的就是人们不知道这些古 建筑好在什么地方。所以,我要给人 们讲好在什么地方,让人们感兴趣,喜 欢这个东西,然后才谈得上保护。 读+: 您有一个观点,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活方式和 建筑形式,让现代人去住没有厕所、没浴室的四合院没多少人愿 意。那么究竟应当如何看待它们在当今时代的意义? 张克群: 中国古代建筑对我们现代人的意义,应该有两方 面。一方面对我们民族而言,它是祖宗的遗产,就好像你的奶 奶,或者你奶奶的奶奶,给你们家留下一个八仙桌或太师椅,虽 然跟你现在所有的家具可能都配不上,但你依然还是留着它,并 且要时不时擦擦土啊什么的,因为那是祖宗留下的,因为很文 化。中国古代建筑留给我们民族的,就是它所承载的文化。但 我觉得全部保留也不现实。比如四合院,我认为四合院只需要 保留几片好的,一般的四合院没什么保存价值。那些老城墙是 不该拆,但是,每个人自己家里祖宗八辈的东西也不见得都保留 下来。我的老师曾经说过,你看那个青铜器漂亮吧,多有文化价 值啊,但你能拿它熬粥还是炖肉?它唯一的去处就是博物馆。 另一方面,对我们学建筑的人做设计,古建筑也有一定的帮 助。这个借鉴,并不是说现代人做设计要借鉴它的形式或细节, 我虽然喜欢古建筑,但我不同意拿钢筋水泥去模仿古建筑。可 以借鉴的,是古建筑的一种理念。比如说它的比例,它的美感, 它用的一些设计手法。我举个例子,苏州园林的设计,有一种很 常见的手法是外国建筑所没有的,叫先抑后扬。什么意思呢,就 是一开始不让你看见主体建筑,且挡着你呢,一会儿一个水池 子,一会儿一个回廊,什么都挡着,不让人一下就一览无余,这是 中国古建筑一个很好的思维方式或者说特点。 读+: 北京古建筑之后,您还会对全国古建筑进行梳理吗? 张克群: 《北京古建筑物语》比较全,但还有很多很多建筑形 式没写进去,比如说工业建筑,比如说民居建筑四合院儿,都没 写进去。 北京的建筑,也只是中国各种不同建筑风格的小小一个方 面。北京的建筑太皇家气,包括园林,除了颐和园还比较好一点 儿,像故宫里的那些御花园,哎呀,都很死板,太皇家气了,要是 看看苏州园林那些手法,那些亭台楼阁真是很活泛,螺蛳壳里做 道场,小中见大。北京的民居也挤得灰突突的,千篇一律,当然, 四合院儿有四合院儿的味道,但你到南方看看那些民居,飞檐翘 角真是漂亮得不行。 我目前正在出的一套书,共有五本,书名还在讨论中,可能 叫《走近建筑》吧,其中包括了中国古建筑的木结构体系,农村建 筑,比如宗祠、宗庙、牌坊等等。等这五本书出来之后,可以说差 不多能包括中国各个方面的古建筑了。 北京古建筑物语系列: 《红墙黄瓦》《八面来风》 《晨钟暮鼓》 张克群 著 化学工业出版社

张克群: 古建筑留给我们民族的,是它的故事和文化cjrb.cjn.cn/images/2019-09/03/10/03R10C.pdf · 以生。”情,在他看来,超越常理,超越生死。

  • Upload
    others

  • View
    9

  • Download
    0

Embed Size (px)

Citation preview

Page 1: 张克群: 古建筑留给我们民族的,是它的故事和文化cjrb.cjn.cn/images/2019-09/03/10/03R10C.pdf · 以生。”情,在他看来,超越常理,超越生死。

102019年9月3日 星期二 责编:周劼 美编:陈昌 版式:丽菲 责校:洪洵

读 周刊

“乔碧萝”和文化的漂浮景观 专栏战争年代里生活书店的日常 读书扫一扫发现更多主编 倪宁

【访谈】

古建筑值得借鉴的并非形式而在美感和手法

情之一字

张克群:

古建筑留给我们民族的,是它的故事和文化长江日报记者 黄亚婷

有人批评汤显祖写的《牡丹亭》神神叨叨,不合常理,死去的人如何能还魂再生?汤显祖回答说,那是你们不懂情,“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情,在他看来,超越常理,超越生死。

文学如此,历史也是如此。过去的事、曾经的人,起于刹那,沉没于永恒,但有的历经时间的风雨,顽强地茕茕孑立,像孤傲的背影,长久不消散。历史发生于过去,却能活在当下,活,就在“情”之一字,叙述者的一份喜爱、一份惋惜,甚至一份痛,代入历史,历史便多了情,多了性格、神态,顾盼灵动起来,在我们的记忆里便超越生死。

比如老建筑,和大历史相比是小道,拆了的,一堆砖瓦,没拆的,老态龙钟,但最能寄托一个人的念想,一份情:对自己生活过的老房子的牵挂、对儿时玩耍过的街巷的关心、对青春散漫过的厂区的思念,甚至恶作剧、淘气、干坏事的地点的一分笑意悔意……古人讲发思古之幽情,没那么远,可能只是

将自己的影子化进其中,房子便活了,街巷也有了温度。这样的历史不是大历史,只能算跑跑题打打野的历史,就像说话里的打岔,关注些细枝末节甚于宏篇高论,但打岔不就是让思想放个假,在历史的野趣里寻找悬念和温馨吗?

张克群说:“我住的地方不是在城里,也不是在乡下,是一个不城不乡的地方,对北京城的好多物事儿不太了解不够纯粹,但是还是爱以北京人自居。我爱北京的一切,那如诗如画的风景,那四季分明的气候,宏大气派的建筑;更爱北京人的一切,那些儿化的口音、苦中作乐的脾气……”

老太太一辈子做新建筑的设计,退休了,有未了之情,转到老建筑,是把老建筑当回忆录了,“只为此生的这段建筑情结。”拿建筑回忆,拿脚、尺子和建筑图回忆,拿文字回忆,把一往情深走到实处,这算是对城市之情的精读,读着读着,就活了。

文/周劼

建筑是学什么的?盖房子吗?1959年的夏天,在北戴河海边避暑的张克群才上高一,一个光着膀子的伯伯问她,“想不想学建筑呀?”她没答,反把这两个问题抛给对方。那个光着膀子的伯伯,是张克群清华大学的邻居长辈,也是毕生致力于中国古代建筑研究与保护的建筑学家、建筑教育家梁思成。海边的那一番“闲话”,成就了张克群往后几十年的古建筑情结。

张克群出生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张维,固体力学家、教育家,是中国科学院和中国工程院两院院士,曾任清华大学副校长,创办深圳大学;母亲陆士嘉,流体力学家、教育家,是近代力学奠基人普朗特的关门弟子,钱学森先生的“小师姑”,还是北京航空学院(现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创校教授之一。

不过,采访中张克群说起古建筑时拿父母举例,语气调侃,“比如说我妈,她是学工的啦,她就不太艺术,我们家祖宗传下来的那把太师椅,她说太麻烦了,那些精细的雕刻,老得擦土,擦得很烦,于是她拿起一斧子,兵嗙,兵嗙,把那些雕花的装饰都给打掉了,变成一方墩子了。这就是由于不懂艺术而不知道保护。”

等到自己当了妈妈,艺术教育便被摆到了重要位置。化学工业出版社近期出版了张

克群所著的《北京古建筑物语》系列,第一篇序出自张克群之子高晓松之手,他开篇写的就是:“记得妈妈领着年幼的我和妹妹在颐和园长廊仰着头讲每幅画的意义,在每一座有对联的古老房子面前读那些抑扬顿挫的文字,在门厅回廊间让我们猜那些下马石和拴马桩的作用,并从那些静止的物件开始讲述无比生动的历史。那些颓败但深蕴的历史告诉了我和妹妹世界之辽阔,人生之倏忽,而美之永恒。”

后来,在视频、音频等各种渠道做脱口秀而广受欢迎的高晓松,将张克群教育孩子的一句话——“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传播给了更多人,这句话后来被高晓松写进歌里、被许巍演唱,他在序里解释,“其实诗就是你心灵的最远处。”

“不太艺术”的妈妈

张克群学建筑是被梁思成带入门。在清华大学,他们两家比邻而居,张克群从小称梁思成为“梁伯伯”,在她的回忆里,梁伯伯和蔼幽默,

“梁伯伯下巴上有个挺大的痦子,我曾问过他那是干什么用的,他说‘我要是想你了,就按它一下,嘟嘟两声,你就来啦’。我信以为真地踮起脚用手去按了一下,结果并没有发出什么声音来,倒是逗得梁伯伯哈哈大笑起来。”

她在《北京古建筑物语》的前言里,记录了考建筑系的缘起。1959年的夏天,清华大学组织教师和家属去北戴河海边避暑,张克群正在沙滩上写生,突然听到梁思成评价,“啊,你喜欢画画呀,画得还不错嘛。”刚游泳上岸的梁思成,就这么光着膀子坐到张克群边上,连比带画地跟她讲起什么是建筑。大致意思是说,建筑是比工程多艺术,比艺术多工程。听罢,张克群下了决心将来考建筑系,这让梁思成很高兴,叫上刚从海里爬上来湿淋淋的张克群弟弟张克潜一起照了张相。采访时,张克群说,“当时梁先生站在当中,我和弟弟站在两边,最后他洗出来相片儿给我题了一个词——大排骨菩萨与金童玉女屹立渤海边。”金童玉女是张克群和弟弟,“大

排骨菩萨”是梁思成对自己的调侃。将毕生心血倾注在古建筑的研究和保护上,

梁思成这随口一句的调侃里,都是他打惯了交道的“菩萨”。发自内心的爱,怎么藏得住呢?作为梁思成的学生,张克群亲眼目睹了他对中国古建筑由衷的热爱。她回忆,“在放幻灯片时,他会情不自禁地趴到当作幕布的白墙上,抚摩着画面上的佛像,口中念念有词‘我是多么喜欢这些佛爷的小胖脚趾头啊!’在他的课上,我深切地感到中国文化深厚的底蕴和古代匠人们的聪明睿智。”

人们评价梁思成的贡献时,首推他写成了《中国建筑史》。中国历史上虽然有宇文恺、样式雷这样名满天下的建筑大家,但古人习惯将建筑视为一种匠人手艺而非科学,梁思成和林徽因为了“破译”古建筑的密码,奔赴全国进行测量,为建筑学科的搭建作出了卓越贡献。他同样致力于保护古建筑,上世纪50年代,北京进行现代化建设时,梁思成和陈占祥曾联合提出过一套“梁陈方案”,主张保护北京的古建筑,但这套方案最终并未被采纳,后来在梁思成的极力呼吁下,团城被良好保护下来,1961年,国务院将团城及北海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大排骨菩萨”梁伯伯

只为此生的这段建筑情结

虽说被梁思成领进建筑学大门并深爱上中国古建筑,毕业后张克群成为国家一级注册建筑师,也一直从事建筑工作,但她的设计生涯从来没有做过中国古建筑式,原因无他,“我们做建筑设计的人呢,主要还是听业主的。就好像你是裁缝,你特别喜欢中式衣服,但人家要做西服,你能说我就不给你做西服,我就做盘扣,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做建筑,也听业主的,听领导的。”

直到 2002年张克群退休,那份古建筑情结又在心头涌动,她决定先把身边的古建筑闹个明白,于是边查阅资料,边看实物,跑遍北京城里和远近郊区县的大小村庄,最终纂写成了这三本《北京古建筑物语》,其一,《红墙黄瓦》说的是皇家建筑;其二,《晨钟暮鼓》讲的是宗教建筑;其三,《八面来风》讲叙的是早期洋人在北京盖的建筑。

张克群讲古建筑,听其言,观其文,教人恍然大悟:原来高晓松那股子渊博和诙谐劲儿,皆是乃母之风啊!她在《红墙黄瓦》中说,“所有皇家建筑的大门外都有两只狮子守门,这狮子王啊,经过烫头、发带、项链等一番乔装打扮,就从非洲森林里那个兽中之王跑到京城里当保安来了。”在《八面来风》里言,《辛丑条约》签订,划东交民巷为使馆区,那一带的中国居民被全部迁出,清政府的各衙署被烧拆一空,东交民巷成了“国中之国”。在皇家和东交民

巷的影响下,一些亲王在自家的花园里也弄几个洋式隔断、门洞,有钱的新派人士也在临街盖个洋式的大门,“它们(中南海海晏堂)的结构形式还是中式的举架木结构。虽然外面包了一层挺厚的青砖墙,但它们只是一层‘厚皮’而已,不起承重作用。正如歌里唱的‘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还是中国心’。”在《晨钟暮鼓》里讲那些古寺佛塔,也将它们身上的传说一一道来,比如法像大禅寺昊塔,传说是宋代杨家将的老令公杨业厚葬于此,就连山上那红色的石头,都被民间传说为杨六郎手下大将孟良的鲜血染红。听罢,笑罢,张克群写道,“人们编了这个故事,用以寄托对抵抗辽兵的英雄的崇敬。正如歌中所唱,‘故事里的事,说是就是,不是也是;故事里的事,说不是就不是,是也不是。’”

为什么要在退休后做这些事?张克群答:

“什么也不为,只为此生的这段建筑情结。”

对古建筑故事的喜爱胜过建筑本身

读+:三本书分别讲皇城建筑、宗教建筑、早期洋人建筑,您个人有偏好吗?

张克群:这个问题呀,挺逗,就好像问一个妈妈说,你这三个孩子,你喜欢哪个呢?我,三个“孩子”,哪个都喜欢!如果说有一点儿偏爱的话,那我偏爱《八面来风》,就是讲早期外国人在中国建的建筑。第一呢,因为那些建筑比较好画,中国的古建筑啊,哎呀,那些瓦呀、斗拱啊,非常难画,弄得我眼花缭乱;第二呢,我们老师吴焕加曾经说过,现代建筑设计的“老师”,或者说蓝本,不是中国古代建筑,而是早期外国人在中国盖的这些建筑,它的可学之处比较多。

读+:您探访那些古建筑会做哪些准备?您在书中说被朋友们称为“破庙迷”,您迷的是什么?

张克群:我会事先做好功课,然后带的东西比较简单,就带一个相机,那时候还没有智能手机,开着车就去了,一般都是找好了资料,照完了相,回来把那些相片存到电脑上,然后照着电脑画。

我对那些庙的最大兴趣应该说不在庙本身,因为中国的古代建筑,两千年以来长得都差不多,而在于庙背后的故事。比如说,我在《晨钟暮鼓》里讲了法源寺里一个书生对对联的故事。

(书里写,时兴科举制度时,每隔三年,全国各地的读书人汇聚京城一试运气。有钱的住高级旅馆,没钱的就在庙里暂住一时。某天,老和尚看着一位秉烛夜读的书生,回忆起三年前,也有一个书生赶考,老和尚闲来给他出了个对子“氷凉酒,一滴、两滴、三滴”,(氷,音 bing,意同冰),结果那书生想了三天三夜没想出来,竟然憋屈死了。三年后的这书生来到后院三年前那书生的坟,见坟头长出丁香花,对老和尚言,“他的下联在这里。您看那,‘丁香花,百朵、千朵、萬朵’。”张克群在书里给了注解,“氷凉酒”三个字的偏旁分别是一个点、两个点、三个点。而丁香花”三个字的头和“百千萬”三个字的头是一样的。)古建筑里头很有故事,我对这些故事的兴趣,可能比建筑本身还要大。

读+:探访这些古建筑的缘起是什么?在这个过程中,有您觉得可惜的事情吗?

张克群:我最早大概是在 1993 年前后,当时北京第一次申办奥运会,国际上出现了一种舆论,说中国没有宗教自由,我就很气愤,怎么会没有呢?尽管我不信教,也对宗教不太了解,但我看到北京那么多寺庙和教堂,就想,我可以从建筑的角度向世人证明中国是有宗教自由的。我就开始跑这些宗教场所,一边写,一边画,决定给这种言论一个痛击。

不同宗教的庙或者说教堂我都进去过。当年申奥没成功,但我的宗教建筑写完了,也就是后来这本《八面来风》,后来我就想,在北京生活了这么多年,总得写点东西,让不太了解北京这些古建筑的人了解了解,就接着写了皇家建筑和1900年以后外国人盖的建筑,于是就有了这三本书。

至于有没有什么可惜的,我看到的建筑呢,它都在那儿了,没什么可惜的,可惜的是那些已经看不到了的建筑,但反正也看不到了,可惜也白可惜。我这个人从来不做没有用的事情,那些遗憾死了、可惜死了,好像也于事无补。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建筑形式

读+:您探访这些古建筑,可以理解为跟这些古建筑隔空对话吗?

张克群:我觉得我写书的时候不是在跟古建筑对话,是在跟看这些书的人对话,就像跟朋友讲故事一样。而且我的讲述对象,是不懂建筑的朋友,所以我讲得尽量通俗,尽量地就跟聊天儿似的感觉,这样可能别人听着比较好接受。如果跟很古板很严肃的教科书似的,大家看两页就把书给合上不看了,那也没什

么作用。我不是一个作家,我写这个书的

初衷,就是让所有的不懂建筑、但喜欢历史喜欢文化的人了解古建筑,要爱上我们的这些文化遗产。

我去过好几个地方,跑到那,人说,嗨,就那破庙有什么用,早给拆了,把那元代的庙拆了以后,那些木材就成了他们家的房梁。我就觉得,哎呀,真是可惜的很。哎,还是有可惜的地方啊!可惜的就是人们不知道这些古建筑好在什么地方。所以,我要给人们讲好在什么地方,让人们感兴趣,喜欢这个东西,然后才谈得上保护。

读+:您有一个观点,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活方式和建筑形式,让现代人去住没有厕所、没浴室的四合院没多少人愿意。那么究竟应当如何看待它们在当今时代的意义?

张克群:中国古代建筑对我们现代人的意义,应该有两方面。一方面对我们民族而言,它是祖宗的遗产,就好像你的奶奶,或者你奶奶的奶奶,给你们家留下一个八仙桌或太师椅,虽然跟你现在所有的家具可能都配不上,但你依然还是留着它,并且要时不时擦擦土啊什么的,因为那是祖宗留下的,因为很文化。中国古代建筑留给我们民族的,就是它所承载的文化。但我觉得全部保留也不现实。比如四合院,我认为四合院只需要保留几片好的,一般的四合院没什么保存价值。那些老城墙是不该拆,但是,每个人自己家里祖宗八辈的东西也不见得都保留下来。我的老师曾经说过,你看那个青铜器漂亮吧,多有文化价值啊,但你能拿它熬粥还是炖肉?它唯一的去处就是博物馆。

另一方面,对我们学建筑的人做设计,古建筑也有一定的帮助。这个借鉴,并不是说现代人做设计要借鉴它的形式或细节,我虽然喜欢古建筑,但我不同意拿钢筋水泥去模仿古建筑。可以借鉴的,是古建筑的一种理念。比如说它的比例,它的美感,它用的一些设计手法。我举个例子,苏州园林的设计,有一种很常见的手法是外国建筑所没有的,叫先抑后扬。什么意思呢,就是一开始不让你看见主体建筑,且挡着你呢,一会儿一个水池子,一会儿一个回廊,什么都挡着,不让人一下就一览无余,这是中国古建筑一个很好的思维方式或者说特点。

读+:北京古建筑之后,您还会对全国古建筑进行梳理吗?张克群:《北京古建筑物语》比较全,但还有很多很多建筑形

式没写进去,比如说工业建筑,比如说民居建筑四合院儿,都没写进去。

北京的建筑,也只是中国各种不同建筑风格的小小一个方面。北京的建筑太皇家气,包括园林,除了颐和园还比较好一点儿,像故宫里的那些御花园,哎呀,都很死板,太皇家气了,要是看看苏州园林那些手法,那些亭台楼阁真是很活泛,螺蛳壳里做道场,小中见大。北京的民居也挤得灰突突的,千篇一律,当然,四合院儿有四合院儿的味道,但你到南方看看那些民居,飞檐翘角真是漂亮得不行。

我目前正在出的一套书,共有五本,书名还在讨论中,可能叫《走近建筑》吧,其中包括了中国古建筑的木结构体系,农村建筑,比如宗祠、宗庙、牌坊等等。等这五本书出来之后,可以说差不多能包括中国各个方面的古建筑了。

北京古建筑物语系列:《红墙黄瓦》《八面来风》《晨钟暮鼓》张克群 著 化学工业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