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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 102 也斯(梁秉鈞)、顧城和謝燁、王安憶、李陀在香港 中文大學出版社:具有版權的資料

也斯(梁秉鈞)、顧城和謝燁、王安憶、李陀在香港 · 曾有一回聽顧城講演,是在香港大學吧,他有一個說法引我 注意,至今不忘。他說,他常常憎惡自己的身體,覺得累贅,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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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總102

也斯(梁秉鈞)、顧城和謝燁、王安憶、李陀在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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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紀念專輯

蟬 蛻

王安憶

北島囑我寫顧城,紀念紀念他。一轉瞬,顧城他已經走了二十

年。二十年的時間,正是從青年到中年,倘若活着,應是向晚的年

紀,而如今,留在記憶中的,還是大孩子的形貌。不知道老了的顧

城會是什麼模樣,要是小去二十年,卻能想得出來。

顧城的父母與我的父母是戰友兼文友,尤其是他父親詩人顧

工,常到我家來。文革期間,帶來他在上海的堂妹,顧城應該稱表

姑的。巧的是,這一位親戚與我們姐妹同在安徽一個縣份插隊落

戶,那個縣名叫五河。後來我離開了,我姐姐則招工在縣城,顧家

妹妹凡進城都會上我姐姐處休整休整,過年回滬,也要聚,之間的

往來一直持續到現在。所以,要這麼排,我又可算在顧城的上一輩

裏去。事實上,這些關係最終都爛在一鍋裏,結果還是以年齡為準

則,又因相近的命運和際遇,與顧城邂逅在八十年代末。

之前我並未見過顧城,他父親雖為熟客,雙方的兒女卻沒有參

與進大人的社交。我母親見過顧城,彷彿是在北京,詩人顧工招待

母親去香山還是哪裏遊玩,顧城也跟着。顧工帶了一架照相機,印

象中,他喜歡拍照,在那時代擁有一架照相機也是稀罕的。有一回

到我們家,進門就嚷嚷着要給我們拍照,不知哪一件事情不遂意,

我當場表示拒絕,結果被母親叱責一頓,硬是照了幾張。奇怪的

是,儘管出於不情願,又挨駡,照片上的我竟也笑得很開懷,厚顏

得很。顧城出事以後,母親感慨地想起,那一次出遊,父親讓兒子

給大家合影,那孩子端着照相機的情形。小身子軟軟的,踮起腳,

極力撐持着從鏡頭裏望出去。那小身子早已經灰飛煙滅不知何鄉何

野,他的父親亦一徑頹然下去,度着幾近閉關的日子。原來是個何

等興致盎然的人啊!做兒女的令人齒寒,全不顧生你養你的血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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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總102

情,一味任性。再有天賦異秉,即投生人間,就當遵從人情之常。

賈寶玉去做和尚,還在完成功業之後,並且向父親三叩謝恩。哪吒

如此負氣,也要最後喊一聲:爹爹,你的身子我還給你!而顧城說

走即走,沒有一點回顧,天才其實是可怕的。

曾有一回聽顧城講演,是在香港大學吧,他有一個說法引我

注意,至今不忘。他說,他常常憎惡自己的身體,覺得累贅,一會

兒餓了,一會兒渴了。當時聽了覺得有趣,沒想到有一日,他真的

下手,割去這累贅。不知脫離了身體的他,現在生活得怎樣?又在

哪一度空間?或者化為另類,在某處刻下如何的一部“石頭記”!

二十年的時間,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一眨眼都不到,塵世間

卻是熙來攘往,紛紛擾擾,單是詩歌一界,就有幾輪山重水復。我

不寫詩,也不懂詩,感興趣的只是人。人和人的不同是多麼奇妙,

有的人,可將虛實釐清,出入自如,我大約可算作這類;而另一

類,卻將實有完全投入虛無,信他所要信的,做也做所信的,從這

點說,對顧城的責備又漸漸褪去,風清雲淡。他本來就是自己,借

《紅樓夢》續者高鶚所述,就是來“哄”老祖宗的小孩子,闖進某

家門戶,東看看,西看看,冷不防拔腿逃出去,再不回頭。這一淘

氣,“哄”走的可是尋常父母的命根子。

我與顧城遇見的記憶有些混淆,總之1987年,是5月在德國,

中國作家協會代表團訪德,他單獨受德國明斯克詩歌節邀請;還是

後幾個月秋冬季節的香港,他和妻子謝燁從德國直接過來舉辦詩

歌講演,我則在滬港交流計劃中。不論時間前後,情景卻是清晰和

生動的。那是他第一次出國,經歷頗為笑人,方一下飛機,時空倒

錯,不免暈頭暈腦,踩了人家的腳,對人說“thank you”,然後,

接機的到了,替他搬運行李,他說:“Sorry”。其時,顧城在北

京無業,謝燁從上海街道廠辭職,就也是無業。八十年代,許多問

題,如就業、調動、夫妻兩地分居的戶籍遷移,都是難以逾越的關

隘,一旦去國,便從所有的限制中脫身,麻煩迎刃而解。沒有戶籍

之說,夫妻能夠團聚,至於就業,看機會吧,顧城這樣新起的詩

人,正吸引着西方的眼睛。單是詩歌節、文學週、寫作計劃、駐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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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紀念專輯

駐市作家專案,就可接起趟來。當年張愛玲移居海外,不就是靠這

些計劃安下身來,站住腳跟,再從長計議。不僅生計有許多出路,

身份地位也有大改觀。所以,看得出來,顧城謝燁即已出來,就不

像打算回去的樣子了。就在旅途中,謝燁懷孕了。

謝燁長得端正大方,因為即將要做母親,就有一種豐饒、慵懶

的安寧和欣悅,地母的人間相大約就是像她。有一回我們同在洗手

間,聊了一會兒,像洗手間這樣私密的空間,人與人自然會生出親

切的心情。她在鏡前梳頭發,將長髮編成一條長辮,環着頭頂,盤

成花冠。這個髮式伴隨她一生,短促的一生。這髮式讓她看起來不

同尋常,既不新潮,又遠不是陳舊,而是別致。我問她原籍什麼地

方,她聽懂我的問題,一邊編辮子,一邊說:反正,南方人也不認

我,北方人也不認我——這話說得很有意思,她真是一個無人認領

的小姑娘,就是她自己,跟了陌生的人走進陌生的生活。那時候,

一切剛剛開始,不知道怎樣的危險在前面等待,年紀輕輕,憧憬無

限。

生活突然間敞開了,什麼都可以試一試,試不成再來。具體到

每一人每一事,且又是漂泊不定。在香港,正逢鄧友梅叔叔,時任

中國作家協會外聯部主任,率代表團訪港,汪曾祺老從美國愛荷華

寫作計劃經港回國,還有訪學的許子東,開會的吳亮,顧城夫婦,

我,全中途加盟,納入代表團成員,參加活動。倘沒有記錯,代

表團的任務是為剛成立的中國作協基金會化緣,接觸面很廣泛,政

界商界,左派右派,官方私交,我們這邊的作家色彩越豐富越好,

也是時代開放,頗有海納百川的氣勢。團長很慷慨地給我們這些臨

時團員發放零用錢,雖然不多,可那時外匯緊張,大家的口袋都很

癟,自然非常歡迎。在我們,不過是些閑資,用來玩耍,於顧城卻

有生計之補。不是親眼看見,而是聽朋友描繪,顧城向團長請求:

再給一點吧!好像糾纏大人的小孩子。

一直保留一張夜遊太平山的照片,閃光燈照亮人們的臉,背

景卻模糊了,綽約幾點燈火,倒是顯出香港的蠻荒,從大家吹亂的

頭髮裏,看見狂勁的風和興奮的心情。顧城戴着他那頂牧羊人的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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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總102

子,煙囪似的,很可能是從穿舊的牛仔褲裁下的一截褲腿,從此

成為他的標誌。帽子底下的臉,當然不會是母親印象中,小身子很

軟的男孩,而是長大的,還將繼續長大,可是終於沒有長老,在長

老之前,就被他自己叫停了,此時正在中途,經歷着和積累着生活

的,一張臉!如果不發生後來的事情,就什麼預兆沒有,可是現

在,佈滿了預兆。彷彿彼得.潘,又彷彿《鐵皮鼓》裏的那個,不

願意長大的孩子。到處都是,而且從古至今,幾乎是一種普遍的願

望,及早知道人世的艱困,拒絕進入。生存本就是一樁為難事,明

明知道不可躲避終結,一日一日逼近,快也不好,慢呢?誰又想阻

滯而不取進,所以也不好;沒希望不行,有希望又能希望什麼?暫

且不說這與生俱來的虛無,就是眼前手邊的現實,如我們這一代人

身陷的種種分裂和變局,已足夠讓人不知所措——顧城選擇去國,

是為從現實中抽離,豈不知抽離出具體的處境,卻置身在一個全域

性意義的茫然中,無論何種背景身份都脫逃不出的。抽離出個體的

遭際,與大茫然裸身相向,甚至更加不堪。從某種程度說,現實是

困局,也是掩體,它多少遮蔽了虛無的深淵。我想,顧城他其實早

已窺視玄機,那就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

明”。他睜着一雙黑眼睛,東走走,西走走。有時在酒店,有時在

大學宿舍樓,有時在計劃專案提供的公寓,還有時寄居在朋友家

中……在一個詩人憂鬱的感受裏,這動盪生活本身的和隱喻着的,

必將得到兩種方式的處理,一種是現實的,另一種是意境的,這兩

者之間的關係如何平衡?抑或停留在心理上,終至安全;抑或滾雪

球似地,越滾越大,不幸而挑戰命運。

後來,聽說他們定居在紐西蘭的激流島上。這一個落腳之地,

倘不是以那樣慘烈的事故為結局,將會是美麗的童話,特別適合一

個戴着牧羊人帽子的黑眼睛的彼得.潘,可童話中途夭折,令人扼

腕,同時又覺得天註定,事情在開始的時候就潛藏危機。這個島嶼

不知怎麼,讓我總覺得有一些不自然,似乎並非從實際需要出發,

更像出於刻意,刻意製造一種人生,準確地說,是一種模型。所

以,不免帶有虛擬的性質,沙上城堡怎麼抵得住堅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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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紀念專輯

1992年初夏,我到柏林文學社做講演,顧城和謝燁正在柏林

“作家之家”一年期的計劃裏,那幾日去荷蘭鹿特丹參加詩歌節,

回來的當晚,由一群大陸留學生帶路到我住處玩。房間沒有多餘的

椅子,大家便席地坐成一個圈,好像小朋友做遊戲,氣氛很輕鬆。

當問起他們在激流島上的情形,我深記得謝燁一句話,她說:在

現代社會企圖過原始的生活,是很奢侈的!從天命的觀念看,謝燁

就是造物贈給顧城的一份禮物,那麼美好,聰慧,足以抗衡的想像

力,還有超人的意志恒心。對付天才,也是需要天分的。可這個不

肯長大的孩子,任性到我的就是我的,寧願毀掉也不能讓,就這

麼,將謝燁帶走了。許多詩人,過去有,現在有,將來還有,都落

入顧城的結局,簡直可說是哲學的窠臼,惟有這一個,還饒上一

個,這就有些離開本意,無論是舊論還是新說,都不在詩歌的共和

精神,而是強權和暴力。然而,我終究不忍想顧城想得太壞,我寧

可以為這是蠻橫的耍性子,只不過,這一回耍大發了,走得太遠,

背叛了初衷。

回到那一晚上,謝燁說出那句深明事理的話,卻並不意味着她

反對選擇激流島。倘若我們提出一點質疑,比如關於他們的兒子木

耳,顧城有意將其隔絕於文明世界,後來,也可能就在當時已經證

明,只是不願承認,這不過是一種概念化的理想,完全可能止步於

實踐——討論中,謝燁是站到顧城的立場,旗幟相當鮮明。於是,

又讓人覺得,雖然謝燁認識到做起來困難,但同時也有成就感,為

他們在島上的生活驕傲。

當事人均不在場了,我們必須慎重對待每一點細節。所有的

細節都是凌亂破碎的片段,在反復轉述中組織成各式版本,越來越

接近八卦,真相先是在喧嘩,後在寂寞中淡薄下去。也許事情很簡

單,最明智的辦法是不作推測,也不下判斷,保持對亡者的尊敬。

那個讓顧城感到累贅的身子早已擺脫,謝燁也是屬這累贅的身子裏

面的物質一種嗎?長期的共同生活,也許真會混淆邊界,分不清你

我。這累贅脫去,彷彿蟬蛻,生命的外殼,惟一可證明曾經有過呼

吸。那透明、薄脆、纖巧,仔細看就看出排序有致的紋理,有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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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總102

詩呢,顧城的詩,沒有墜人地活着,如此輕盈,吹一口氣,就能飛

上天。

還是在那個柏林的初夏,我去“作家之家”找顧城和謝燁。

說實話,他們的故事迷住了我,那時候我也年輕,也感到現實的累

贅,只是沒有魄力和能耐抽身,還因為——這才是決定因素,將我

們與他們分為兩類物種,那就是常態性的欲望,因此,無論他們

的故事如何吸引,我們也只是隔岸觀火。香港明報月刊約我撰稿人

物特寫,我想好了,就寫顧城,後來文章的名字就叫《島上的顧

城》。我至今也沒有去過那個島,所有的認識都來自傳說,即便是

顧城自己的講述,如今不也變成傳說之一?我沿着大街拐入小街,

無論大街小街,全是鮮花盛開,陽光明媚。電車鐺鐺駛過,我問路

的夫人建議搭乘兩站電車,可我寧願走路。走在遠離家鄉的美景

裏,有種恍惚,彷彿走在奇跡裏,不可思議,且又得意。若多年以

後,我再來到柏林,不知季候原因,還是年歲使心境改變,這城市

褪色得厲害,它甚至是灰暗的。

我已經在那篇《島上的顧城》中細述造訪的情形,有一個細節

我沒寫。當我坐下,與顧城聊天,謝燁隨即取出一架小錄音機,撳

下按鍵,於是,談話變得正式起來。事實上,即便閒聊,顧城的說

話也分外清晰而有條理,他很善表述,而且,也能夠享受其中的樂

趣。多年來,想起顧城,常常會受一個悖論困擾,言語這一項身體

的官能在不在累贅之列呢?我指的不是詩的語言,而是日常的傳達

所用,在詩之外,顧城運用語言的能力,以我所見也在他同輩的詩

人之上。現在,謝燁撳下了錄音鍵,顧城想來是習慣的,他說出的

每一個字都不至遺漏,而被珍惜地收藏起來。過程中,謝燁有時會

插言,提醒和補充——假如沒有後來的事情,多麼美好啊!但也終

究不成其為故事,一日一日,一夜一夜,再瑰麗,再神奇,再特立

獨行,也將漸趨平淡,歸於生活。就在他們講述的時下,柏林之家

的公寓裏,不正進入着常態——一年計劃的資助可以提供島上房屋

的用電之需。有時候,人心難免有陰暗的一面,會生出一個念頭,

我差一點、差一點點懷疑,顧城是不是有意要給一個驚心動魄的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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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紀念專輯

局,完成傳奇。這念頭一露頭立即打消,太輕薄了,簡直有卑鄙之

嫌,誰會拿自己的、還有愛人的生命作代價!當你活着,有什麼比

活着更重要,這裏面一定有着嚴肅深重的痛苦,只是我們不知道,

知道的只是光輝奇幻的表面——太陽不是從東邊而是從西邊升起,

再從東邊落下;碗大的果實落了滿地;毛利人;籃子裏的雞蛋;樹

林裏的木房子,補上窟窿,拉來電線,於是從原始步入文明,再怎

麼着?回到野蠻,借用謝燁的說法,“奢侈”地回到野蠻!事情早

已經超出了當事人的控制,按着自己的邏輯向下走……我們還是讓

他們安息,保持着永不為人知的哲思。用火辣辣的生命去實踐的故

事,或者說童話,不是哲思是什麼!

有許多徵兆,證明童話已經建構起來,顧城講述的流利宛轉,

謝燁不斷補充的細枝末節,各方匯攏來的信息基本一致,又有朋友

去激流島探望,親眼目睹……就讓我們相信它吧!即使在生活中不

可能將童話進行到底,至少在想像裏,尤其是,童話的主人公都去

了天國,領得現實的豁免權。

那天,謝燁交給我兩件東西,我一直保存着,誰能想到會成為

遺物呢!一件是五十圓一張人民幣,在1992年時候,發行不久,價

值也不菲。她托我在國內買書寄她,無論什麼書,只要我覺得有價

值。我說不必給錢,她一定要給,兩人推讓幾個來回,最終還是服

從了她。另一件是一份短篇小說稿,手抄在三十二開的格子稿紙,

這是一種不常見的稿紙,大小像連環畫。字跡非常端正,可見出寫

字人的耐心,耐心背後是冗長的寧靜以至於沉悶的時日,是那日頭

從東方升起往西方行行度去然後落下的時光嗎?因為是複印稿,我

相信已經發表過,依稀彷彿也在哪裏看見,謝燁只是讓我讀讀她寫

的小說。那時候,謝燁開始嘗試寫作小說,以前,她寫的是詩,也

是一個詩人。因為是顧城的妻子,就算不上詩人似的。

他們的故事裏,有一個情節我沒寫,但相信一定有人寫過,

就是他們邂逅的經過。在北上的火車的硬座車廂,顧城是坐票,謝

燁是站票,正好站在顧城身邊,看他畫速寫消磨漫長的旅途。顧城

是善畫的,從星星畫派中脫胎的朦朧詩人,都有美術的背景,在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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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總102

流島上,有一度以畫像賺取一些家用。就在那天,顧城也向我出示

畫作,不是素描和寫生一類,而是抽象的線條,但都有具體標題,

“這是謝燁,這是木耳,這是我。”他說。完全脫離了具象的線

條,有些令人生畏呢,可不等到水落石出,誰能預先知道什麼?火

車上,他顧城畫了一路,謝燁就看了一路,這還不足以讓謝燁產生

好奇心,令她忍俊不禁的是最後,畫完了,顧城忘了將鋼筆戴上筆

帽,直接插進白襯衣前襟的口袋,於是,墨水洇開來,越來越大。

這一個墨水漬帶有隱喻性,我說過,他們的事,都是隱喻!墨水就

這麼洇開,一個小小的,小得不能再小,好比樂句裏的動機音符,

壯大起來,最後震耳欲聾,童話不就是這麼開始的嗎?謝燁就此與

顧城搭上話,並且,第二天就按了互留的地址去找顧城。火車上偶

遇互留通訊位址是常有的事,可大約只有謝燁會真的去尋找,真是

好奇害死貓!這是怎樣的一種性格,不放過偶然性,然後進入一生

的必然。這才是詩呢,不是用筆在紙上踐約,而是身體力行,向詩

歌兌現諾言。那一些些詩句的字音,不過是蟬翼振動,攪起氣流顫

慄。當謝燁決定寫小說的時候,也許,就意味着詩行將結束。小說

雖然也是虛擬,但卻是世俗的性格,它有着具象的外形。不是說詩

歌與生活完全無干係,特別是朦朧詩這一派,更無法與現實劃清界

限,但總而言之,詩是現實世界的變體,不像小說,是顯學。

關於他倆的文字太多了,有多少文字就有多少誤解,包括我

的在內。寫得越多,誤入歧途越遠。我還是要慶幸事情發生在二十

年前,倘若今天,傳媒的空間不知繁殖多少倍,已經超過實際所

有,實有的遠不夠填充容量,必須派生再派生。活着的人都能被掩

埋,莫說死去的,不能再發聲,沒法解釋,沒法辨誣。我們只能信

任時間,時間說不定能揭開真相,可什麼是真相呢?也許事情根本

沒有真相,要有就是當事人自述的那個,時間至少能夠稀釋外界的

喧嘩,使空氣平靜下來,然後將人和事都納入永恆,與一切尖銳的

抵制和解。好比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最後的段落,聽故

事和講故事的那個人,走過山坡,尋找卡瑟琳和希克厲的墳墓石楠

花和釣鐘柳底下的人終將安靜下來。小說中還有第三個墳墓,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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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的故事裏只有兩個,我堅信兩個人的事實。無論怎樣猜測,兩個

人就是兩個人。兩個人的童話,其他都是枝節,有和無,結果都一

樣。我還想起巴黎南郊蒙帕納斯公墓,沙特和西蒙.波瓦並列的棺

槨,思想實驗結束了,為之所經歷的折磨也結束了,結果是成是敗

另說,總之,他們想過了,做過了,安息下來。墓塚就像時間推擠

起的塊壘,終於也會有一天,平復於大地。謬誤漸漸匯入精神的澗

溪,或入大海,或入江河,或打個旋,重回謬誤,再出發,就也不

是原先那一個了。

二十年過去,還有些零散的傳說,已經是前朝遺韻,我從中拾

起兩則,將其拼接。一則是聽去過的人說,那激流島其實並不如想

像中的蠻荒與隔世,相反,還很熱鬧,是一個旅遊勝地,觀光客絡

繹不絕;第二則說,顧城謝燁的木房子無人居住,由於人跡罕至,

周邊的樹林越長越密。聽起來,那木房子就成了個小蟲子,被植物

吞噬,顧城不是寫過那樣的句子:“我們寫東西,像蟲子,在松果

裏找路”,對,就是吃蟲子的松果。這樣,童話就有了結尾。

在北島終於安頓下來的香港的家中,壁上有一幅字,應該是篆

體吧,寫的是“魚樂”兩個字。北島讓我猜是誰的字,我猜不出,

他說:顧城!想不到那軟軟的小身子,永遠不願長大的小身子,能

寫下力透紙背,金石般的筆劃,一點不像他,可就是他。人們都將

他想得過於纖細,近乎孱弱,事實卻未必。他蛻下的那個蟬衣,也

許還是一重甲,透明的表面底下,質地是堅硬的,堅硬到可以粉碎

肉身。2013. 8. 1. 於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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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城書畫:人可生如蟻而美如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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