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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8 责任编辑:任晶晶 电话:(010)65389201 电子信箱: [email protected] 2019年9月16日 星期一 书香中国 第一阅读 超现实顾问 超现实顾问 读李宏伟的中短篇小说有感 李潇潇 博尔赫斯式的小说很难讨好味觉 辛辣的读者。于是博尔赫斯们那些五花 八门的手制迷宫,那些用过剩才华炮制 需要同样奢侈的要以过剩脑力来进行 阅读的小说,只好被当作或精密的艺术 品,或幼稚的玩具,束之高阁,顶着先 锋、实验、小众抑或精英的标签,供学院 教授和评论家把玩。 李宏伟却带给我们惊喜。而他首先 无疑是一具钢铁冷酷的博尔赫斯体质。 或许因为被儿时的武侠传奇、愤青时代 的科幻电影俘获过?因为翻译了汁液飞 舞的乔伊斯书信集?总之,李宏伟的超 现实故事除了思想和理智的石块,还有 细腻腥臊的泥沙俱下。更有趣的是,情 绪的依附之处竟然不是肉体,闹鬼了? 所以李宏伟既是迷宫爱好者,谢天 谢地他也是汁液爱好者。无论这汁液的 表征与我们的现实饮品有多么相异难 辨,它确定饱含气味。无论这气味或宜 人或刺鼻。就这样,你嗅着这气味,毫不 经意,鬼使神差地,他已经将思想嫁祸 给感官了。 这转圜的美妙,非读他的小说而不 可得,就像进入骗局的那些聪明人,眼 睁睁不可思议不合逻辑地沉溺。你被忽 然抛到一个中心地带。你开始眩晕,哎? 倒回去再看看怎么回事,还是赶紧跑到 前头去看看结局?你心痒难耐,进退两 难而又有种左右逢源的恶劣快感。不如 还是先跟着他往前走,你心跳加快,你 作弊,你调动所有的聪明快速攀爬文字 的阶梯,你本来是个倦怠的从不运动的 家伙,你却为了他开始一目十行地小步 高频攀登。因为你太想知道前面是什么 了。或者你根本心惊胆战,想赶紧冲向 最后一个句号逃出生天。 我就是如此穿过《雨果的迷宫》。他 在什么地方埋下的陷阱?你在什么时候 进入了催眠的状态?他如何勾引你穿过 黑洞,踏入了禁地?这样猛然一醒的感 官体验有多久没有出现了?更或者…… 他到底写了什么?在这惊魂未定之间, 你是恨他还是爱他? 于是我姑且先买下这位超现实顾问 的短程服务。第二站来到《僧侣集市》。我 既然恢复理智,我将戴着放大镜和我的 十八般武艺和他认真较量。你可以骗我 一次,但不可能故技重施。如果你给我一 个有关佛教自给自足的故事,那么我会 立即终止服务,如果你仅仅去恶狠狠地 批判鞭挞,像个被迫害妄想症那样轰隆 隆地拆卸,我也会转身就走。我足够犀利 狡诈,我醒得很透。你最好在显性层面给 我一个“真神不怕亵渎”的热闹故事,你 别想在山阴高地攀附佛理,我要灵猴下 凡,我要道士下山。我要真实的疼痛。而 他给你的远不止这些。你会先看到一片 风景。盐场,风,白雾一样的沙,一个看起 来冰天雪地摸起来炎热滚烫的地方,既 真切又离奇。那里有一个师者,一个剑 客,而懵懂的小和尚则是我们。三个守护 者以一桩杀人案抵御了外来侵蚀,监狱 里的亲情温柔和顿悟中的淋漓决绝,整 合了自身的涅槃和现世的救赎。读着读 着,你渐渐意识到,他和你这个读者搏杀 的,并不是伺机而出的智慧。他的剑已出 鞘,而你的答案在空中飘荡。这哲理故事 竟然是浪漫主义的,这浪漫主义是通俗 的,而这通俗是味道醇甜的,就像你乡间 的一坛酒。那些决绝而潇洒的僧侣,穿着 锦襕袈裟,却是底层人的儿子。与其说他 们用极致玄理高贵一击,不如说那是用 卑微生命滚烫一击。我们醍醐灌顶,又感 动至深。这番自上而下,层层铺展,没完 没了,蔓延弥散,如此酣畅淋漓的小说, 夫复何求。 《长 久 空 缺 的 吻 和 她 的 两 次 发 作》 似乎要写一个爱情故事。我满脑子狐 疑。把爱情故事写得糟糕是他们这类作 家的通病。对爱情施以哲理,反复训诫, 就像指望一只猫受教。这是一个典型的 成年人聚会,酒足饭饱,大家玩起了真 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中产阶级,知识分 子,无病呻吟,半痛不痒,造作,脆弱,百 无聊赖,暧昧、倦怠、闪躲、撩拨。一切都 合格合规,及格分很快拿到,而一男一 女欲言又止地在车里牵了手,这一点不 指向性的温柔又为这个故事多少加到 了 90 分。可以了啊,可李宏伟为什么还 不结束,接着写下去我都替他着急。女 人下车回家,去向老公索吻。霸王硬上 弓地吻了一下,好不尴尬。我忍着往下 看,还要吻? 没错!这一次她开始了一个超级大 吻。她对着老公吹气,吹气,酣畅淋漓, 直到气体充盈到身体的各个部位,这个 吻将他变成弹性十足的球状! 我几乎笑出声来,像是某些我们根 深蒂固的顽疾瞬间被治愈。可不是就那 么一个吻吗,可怜的可悲的人类,无数 痛哭流涕的求爱,对爱和爱人的摩挲思 索,怀疑,妒嫉,困惑,不满足,还没完! 再去撰写无数个这样的爱情故事,精心 布局,巧妙安排,让它们落进一个悠然 的延宕之中,又一个悠然的有意味的延 宕,无数个悠然的有意味的震颤生动的 延宕,延宕,延宕,这些乏味的延宕,够 了!不就是要一个吻吗?那么,此刻,在 这个小说里,李宏伟送你一个,这么大 这么大这么大的一个吻,够不够!这吻 让男人鼓成一个球,他恰好弹到窗口, 不如一脚踢出去!我们开心到飞起!可 不是,这说不明白谈不清楚烦扰了无数 个世纪还在喋喋不休的爱情,让我们一 脚踢出去。被吻成球型的男人悠游悬荡 在小区里,没有对错爱恨,只是想笑。就 像莫扎特的音符,像来自前定或神界, 干净利落,人类的口舌无从下嘴。只剩 下爽,很爽,非常爽。 至此我们完全可以放下防备心,超 现实顾问李宏伟名副其实。跟着顾问, 我们欣然地逛一下《哈瓦那超级市场》, 去观看《瓶装女人》的创世纪奇景演出。 《而阅读者不知所终》,这个属于图书编 辑的报复故事又如千层蛋糕一般端到 嘴边。再想节食的人也经受不了悬疑的 诱惑。想必作为图书编辑的李宏伟,被 太多自恋自怜的书稿折磨,于是那些让 笔下人物如提线木偶的三流写作者们, 将反被他们笔下的人物戏弄一把。这故 事既拥有皮兰德娄的 19世纪铮亮的理 性气质,又似乎传递出对于人工智能的 后现代性犹疑。 李宏伟喜爱科幻小说,他的《现实 顾问》显然替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说的技巧性一目了然,文字在我们古 旧的契诃夫现实和他们崭新的博尔赫 斯花园里穿梭。这种无缝衔接短兵相接 地穿行,跳过了藩篱。思想已经被他精 确拆分成更好消化的结构,巧手编织进 熟知的表象世界,润物细无声,枪发于 无意之间。辞世妈妈完好无损的年轻面 容,和睹物思情的破损杯子,两次流泪, 就像生活必定会给到你的两次重击。我 们从来不愿接受真相,而我们又痛恨虚 假。事实上,我们正是可悲的左右为难 的人类。露出猫脸一样表情的角蝰,带 领我们来到灵魂中神性的部分,为我们 抚平伤痕。科幻小说家会为了反转的乐 趣去颠玩现实,颠玩善意,故事会以高 人一等的智商为终点。而李宏伟的终点 在悲伤里,在文学里。 《来自月球的粘稠雨夜》除了名字黏 稠,算作作者最放任自己博尔赫斯体质 的一次创作。这个状态的他,脱离群众, 脱离感官,一个顶天立地的脑袋盘旋往 复,一群同样顶天立地的脑袋们确认过 眼神,集体前来鼓掌。我得感激我自己没 有第一眼读到它。但读过那几个,再回头 看这里,倒有了一种看彩蛋的心情,就像 窥见了明星的私生活一样。没错,这就是 这类作家们的私人聚会场景,是这群怪 咖的爽片,是他们喝酒烧脑散德性的典 型写照。乌托邦或反乌托邦,这是他们的 常态。而此时的你早已经认识了李宏伟, 你熟悉他,并喜欢他,于是你挥挥手说, 好吧,你开心就好! 16岁参加高考后离开故乡,40年中, 故乡始终是黄梵写作的重要题材。虽然之 前的诗歌及小说作品并未将故乡黄州作为 故事的主要发生地,但故乡一直是他创作 的重要源泉。黄梵的很多作品里都有黄州 的元素存在,如《第十一诫》里,黄州是一个 疗伤的地方,《浮色》里,黄州是跟大城市南 京对比的小镇,而在他的众多诗歌作品里, 黄州则是一个抹去了记忆的地方。 将故乡作为主要故事发生地来写作的 作家很多,如高密之于莫言,耙耧山脉之于 阎连科,美国南方之于福克纳。黄梵的故乡 写作,给笔者的第一感觉就是“真实”,是独 特而又普遍的小镇叙事。 本书当中,手绘地图、第一人称的引 子、第三人称的叙事、第一人称的批注等, 为读者营造了一种极为真实的氛围。这种 真实,首先体现在风物方面。如一开始,作 者就提供了一幅《老黄州镇主要街道示意 图(曲丹儿手绘)》,以很有稚拙感的方式, 为我们呈现了儿童眼中的黄州。读完全部 26个故事,我们发现,文中提到的所有地 点,都可以在这幅地图上找到,黄州很立体 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我”在《打架》的批注 中写道:“二道巷变化太大,除了只剩半条 残巷,连颇有古意的磨刀石路,也改造成了 柏油路。”《大码头》:“这砌坡道的青砖,是 民国时烧制的,所以,砖质瓷实,经得住心 浮气躁的人乱踩,加上民国的刀功也好,砖 切得跟安定片一样齐整,走起路来让人心 定。”读完这些,20 世纪 70 年代安静的小 镇,就这么跃然纸上。 真实不仅体现在风物层面,也体现在 事件上。“他冲上前去的时候,本可以抡起 手中的瓶子,但他没有。一来他并不想置对 方于死地,二来瓶子那时很值钱,退酱油瓶 可以退回一毛钱,这钱够他早晨买两根油 条呢。”(《打架》)这段细节描述,写出了物 质匮乏年代小镇生活的日常。 小说对儿童心理的刻画也很真实。如 《返乡》中,幼小的姜浩为他生活过的兰州争 得了“中国最大的城市”的荣誉后, “常有人 来向姜浩请教兰州的一切,他会故意渲染黄 州没有的东西。”寥寥数语,写出了儿童隐隐 的虚荣心。 “他来到学校时,情绪已由愤怒转 为担忧。他从未有过这种事:作为好学生,竟 没有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他足足在校门口 徘徊了十来分钟,才硬着头皮走进学校。” “姜浩坐立不安了一个上午……”(《草帽》) 没有按时完成作业的好学生姜浩,忐忑不 安,读到这里,读者是否会会心一笑呢? 除了真实,小说的体例也很特别。引子 加上26个可以各自独立的故事,构成了一 部完整的长篇小说。引子开篇明义地提到, “我”的老同学姜浩失踪了,“我”得到了他 的手稿,因此萌生了回故乡寻访的念头。 26个故事中的每个故事,正文篇幅都 不算长,以少年的眼光写少年之事。如第一 篇《返乡》,从大城市兰州回到小镇黄州的 姜浩,向小伙伴们炫耀自己是从大城市回 来的人,连说话都跟黄州话不一样,内心充 满了骄傲。时间慢慢流逝,两年后姜浩竟然 不会说兰州话了,大城市的光环慢慢褪去, 他的内心很失落。 对于小城镇黄州,他的内心一直是不 太接受的,所以在学校认真学习,为离开黄 州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而努力。最后一章 《大码头》,就写姜浩考上大学离开黄州。从 回来到离开,从儿童到少年,从小学到中 学,26个故事构成了一个闭环,完整地呈 现了少年的成长过程。 贯穿于成长中的诸多人和事,都是少 年的“一寸师”。编造出来的学雷锋故事,被 当作典型,“班主任一把薅住了他,把他拉 到身边,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日记里的故 事,有一些大概是假的吧?’姜浩愣住了,脸 一下涨得通红,他感到无地自容……他边 走边回想着当天发生的一切,忽然觉得这 是他应得的惩罚,是老天爷对他撒谎的惩 罚……”(《学雷锋》)而姜浩迷上登山的种 子,也是早就种下的。“他开始做梦也会吓 出声来了,总梦见山墙雄赳赳气昂昂,山一 样朝他压下来。”(《山墙》)“很多年后,当他 成了一个有经验的登山者,永远喜欢山上 富于想象力的征途,他才知道,他已不经意 继承了她的衣钵:哪怕再绝望,也要让想象 力飞起来。”(《友谊》)这些经历过的事情, 共同塑造了成年的姜浩。 每个故事后面附有一篇批注,是“作家 黄梵(我)”寻访的所见所感,也是对正文故 事的交代。如《城砖》的批注,写古城墙的遗 迹,瘦叟母亲所说的旧事,幸存的被改为三 层的城楼,与正文写的拆城门形成呼应,也 交代了黄州镇的现状。《宋老师秘史》是 26 个故事中比较长的一篇,它的批注也很长, 用姜浩的描述和批注的寻访,完整地讲述 了宋老师这样一个单纯的人的爱情故事, 为读者呈现了上世纪 70 年代的人情世故。 离乡 40 年后,黄梵以《一寸师》这样一 部作品返回故乡,直面自己曾经不太接受 的故乡黄州,致敬那些在自己成长中影响 自己“一寸”的人和事,与故乡、与少年的自 己和解。这样一部带有浓厚故乡记忆和乡 愁色彩的作品,或许能够引发那些或远离 故乡、或记忆中的故乡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的读者们的共鸣。 离乡者的返乡之旅 离乡者的返乡之旅 读《一寸师》 孙海彦 林白在读了这本书之后的评价是, “王 安忆《旅馆里发生了什么》,篇篇都是好看 的。”这话说出了一个普通读者如我的心 声。我在阅读过程中,手持铅笔,把书勾画 了个大花脸。 《旅馆里发生了什么》是王安忆最新出 版的散文集。河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 出版的“小说家的散文”丛书中的一本。这 部集子里的所有作品,都是之前从未收入 合辑的。书里有一段写公共图书馆,说自己 在美国访学期间,“很快,曼哈顿图书馆的 中文文学书快被我借完了” “记得上一年在 香港城市大学住校,几乎将架上推理小说 读尽”。阅读饕餮者,在成就如此斐然的今 天,她仍旧保留着如此好的阅读胃口,真是 令人钦佩,也更令人期待。不知道这样一位 创作者,会把自己的小说带到何种境界,因 为她绝不止步。 她写读书笔记,不拘一格,深入浅出, 都是从自己的创作实践、阅读实践出发,由 一部作品、一个作家的创作,如大赋一般, 铺排开来。收在这本书里的阅读笔记跟伍 尔夫的书评风格有点相似,又不同,写一种 类型的小说,考虑一个时代的创作特点。这 大概是由于时代已经从伍尔夫的维多利亚 女王时代走到了当下。在伍尔夫因为严重 抑郁症,口袋里装满石头走下泰晤士河的 时代,现代主义刚刚开辟鸿蒙,而当下,现 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各种观念纷披,多元 共生。王安忆的阅读笔记里,议题没有宏大 公共到托尔斯泰、陀氏等事关整个人类阅 读史最高阶的创制,而对女性身份以及女 性所处时代更多了一些理性的分析和肯 定。她写萨拉·沃特斯,这位“当今或者英语 作家中最会讲故事”的人,她好奇的点跟普 通的读者又不太一样,她盘玩着那些作品: 《小小陌生人》《指匠》《房客》《轻舔丝绒》 《灵 契》…… 分 析 推 动 它 们 产 生 的 时 代 背 景,它们行进的推动力,它们作为类型小说 跟艾丽丝·门罗这样的严肃文学作品在模 式上有什么区别。拿叙述背景、人物身份相 当的《小小陌生人》跟阿加莎·克里斯蒂的 《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作比,称量它们 在情节上的破绽,模式上的更进。 在我看来,序、跋集合而成的篇目,一 般都是一个作家创作力之维的最低洼处, 因为会有很多应景之作、应制之作。而这本 书里入选的这一部分序跋,光彩熠熠,有丰 富的信息量,有感人的责任心,有鲜明的爱 憎,有给人教益的价值判断。这一定就是作 家的认真了,每一次文字表现都因了这样 的认真,令人动心。 在这一辑里,有很多熟悉的人和熟悉 的书的身影。冉·阿让、阿拉比、汤姆·索亚、 约翰·克里斯朵夫……这些人物,在我的阅 读史中也有极重的分量,这着实让我欣喜 不已。王安忆喜欢看推理小说,她说她最喜 欢阿加莎,因为“她的凶杀案总是发生在日 常的场景中……无论是犯罪还是破案,她 也都因循普通人事的因果关系”。只有久读 推理小说的人,才知道她这朴素判断里的 玄机。因为大量的推理小说,借重的是读者 观念的错位,或者最最玄奇、顶顶冷漠的人 物,或者特异的关系,而不是平淡的生活。 她写:“只是在纸上,用文字做一个空 中楼阁,也许,只是也许,这空中楼阁能够 丰富人们的想象力,让人们在可见的世界 之外,相信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唯有想 到这里,还有少许的心安,那么就让我继续 努力,使这个看不见的世界更加让人信 服。”这段话的重点有两个,一个是让人难 忘的“也许,只是也许”,另一个是“信服”。 前者是心态,虚怀若谷,一让千里。后者点 出了小说事的核心,对于小说家之外的人, 小说除了属于知识人的人生价值,属于市 井的故事,一个至关重要的要义就是,创制 让人信服。这真是大音希声。 在《对话》这一辑里,刚开始就遇到了 两处形容,切中肯綮。苏伟贞说,你“有种知 识人的天真和纯净气质”,还说, “你淡淡节 制地说”。这些评价并不华丽,但是实在太 贴合王安忆本人和这本《旅馆里发生了什 么》的气质了。作家们真有透过表象一把抓 住本真的本领。 在《答苏伟贞问》里,王安忆说自己: “我生性不如母亲强悍,但比较好命,这给 我一种本能,就是规避阴暗的人和事。”这 话真足可玩赏。这种规避,似总有一种令人 激赏的高贵和光明磊落,它携带了一些来 自俄罗斯文学的粗放大气,结合了中国人 自有的内修收敛。苏伟贞所问的这种升华 和希望,王安忆自答的这种规避阴暗,给养 似来自整个时代。 她的创作中,始终把一样东西端得很 稳,那就是平等。她待文章中出现的人物是 平等的,无论是得了怎样大成就的人物,比 如在美遇到的王鼎钧,或者在自己心中分 量极重的母亲茹志鹃,或者被姜文买走作 品《侠隐》的作家张北海,或者是“那样的” 舞蹈家江青……都是娓娓道来、不卑不亢。 她待这部作品的读者更是如此,相信读这 部作品的任何人都会被王安忆叙述时的谦 和平静打动。 这些作品真。真如夺目的钻石,澄澈无 比。篇篇都背倚作者自己的价值判断。这判 断不囿于一时一地一种价值观,它丰富恢 弘,容量气度皆在上乘。 “小说家的散文”到王安忆这里,真是 实至名归,她对自己的身份确认,始终是小 说家。小说是她自觉的作业,是她的使命, 是她的舟筏。她的小说创作速度,用作家苏 伟贞引述的,让她的书目变成了一张“光年 书单”。那就且让我们,在这部节制的纯净 的散文合集里,稍微安静一下,读读除了将 人生托出去给小说的,这一个在散文中和 盘托出自己的、丰饶的王安忆。 王安忆 王安忆 旅馆里发生了什么 旅馆里发生了什么 》: 》: 智慧在发光 智慧在发光 一首缥缈的诗,一个氤氲的梦。童年岁月和少年 岁月双线交织的伏脉千里中,美轮美奂、亦真亦幻的 童年奇景一幕幕闪现,掩盖着所有的创痛,创造着独 属于童年的生命温情和欢乐。 顾抒的文字细密而充满了无以言说的巨大张 力,宁静、纤细、和缓、瑰丽,独属于顾抒的叙述技巧 和叙述结构,塑造出独有的空灵气质,弥漫着迷幻的 气氛,让人难以捕获,难以释怀。而《城墙上的光》更 展示了顾抒在长篇结构上的巨大收获,过去与现在 的双重叙事线索水乳交融,不止一次出现一个故事 套着一个故事的叠架式结构,草蛇灰线,作品结构浑 然一体而又曲折有致。 一个巨大的悬念牵引着故事前进。男孩熊猫与 他童年时最好的玩伴度过了天真烂漫的童真岁月, 但他却忘了她的名字;他能回忆起童年发生的每一 件美好事情,却始终寻找不到她。于是,故事以双重 叙事线索推进,男孩熊猫想尽种种办法想回到过去。 对女孩的寻找,其实是在寻找丢失的精神家园。然而 其中的悖论是,难以承受的自责与痛苦令儿时的熊 猫选择了遗忘,女孩名字“云雀”的记起,代表对成长 创痛的治愈;而成长创痛的治愈,代表熊猫永远的告 别了童年(“我”的消失)。 文中如是表述: “熊猫一天没有找回自己全部的 童年故事,我就一天不会离开,始终藏在他的心底。惟 有当一个人重拾起自己的过去,并以千万倍的勇气去 面对和承担这份艰辛时,他才能真正与之挥手做别。” 也就是说,故事的叙述者是“我”, “我”就是逝去 的女孩云雀。其实,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女孩云雀 的妈妈出生于音乐世家,在下放农村的时候,认识了 女孩的爸爸。女孩爸爸为了保护女孩妈妈,受伤腿瘸 了,善良的女孩妈妈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可惜,女孩 爸爸永远走不进女孩妈妈的心灵世界。女孩妈妈早 逝,聪颖多思的女孩在想象中构筑了多个幻境,期望 在幻境中与妈妈相遇。女孩从少得可怜的伙食费中省 下钱,想买下一只笛子,唤回母亲,因为传说中笛子是 最古老的中国乐器,最早的笛子是用鸟禽的肢骨制 成,可以召回人类的魂魄。男孩熊猫为女孩做了一只 笛子,夜深之时,女孩在胭脂井畔吹笛,坠井而亡。 当然,作为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女孩的身亡叙述 得十分缥缈隐晦。 作为女孩最好的童年伙伴,男孩熊猫和女孩一起经历了最难以 忘怀的绮丽的童年岁月。他们一起守护树叶城池、漫游海市蜃楼,和 熊一起种下馄饨树的小摊、遇见鲛人的池塘、鹅大娘装得下整个宇宙 的小卖部、爬过图书馆去寻找紫罗兰的蚂蚁、修理月亮的人出现的城 墙、小黛家飘出琴声的二楼窗口…… 而童话背后的现实总是猝不及防。比如,女孩幻想长出馄饨的馄 饨树,不过是因为女孩爸爸在糖果冷食厂看门,工资少得可怜,女孩 实在舍不得花钱买馄饨,站在馄饨摊旁,想象了一个熊种下馄饨树的 故事。海市蜃楼奇景,不过是男孩陪女孩去挖野菜,在公园的尽头大 雨滂沱,两人淋雨着了凉。 尽管许多当代儿童文学作品旗帜鲜明的表彰以“童年”作为其审 美表现的核心,但却并未进入童年生命关怀的最深处。儿童天性中, 永远有要超越现实之烦琐庸常的努力,超越现实边界的努力,这是童 年精神的自由,再苦难的生活都不能吞没。童年遭遇不幸,却努力创 造着属于它自己的令人心颤的幸福与美好。 整部作品好似被朦朦胧胧仙境似的乳白色烟雾笼罩,童年精神 汪洋恣肆,不仅形构了故事的细节,被赋予了重要的叙事功能,而且 沉淀了作品的基本精神。这是一种包容的生命视野和悲悯的人性关 怀。所有的伤痛,被命运之手随意拨弄的无所适从,在童年这里获得 了弥合修补:弥合种种人生中的痛苦不幸所带来的创伤和悲恸,那是 永存于心灵深处的光。 作为一部具备多重意蕴的深度小说书写,作品对线性时间中个 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少年儿童的内心发展与外界的遭遇,等等,做 了广阔的关切,这是一种人生意义的启蒙和成长。男孩熊猫的同学银 子,曾经是熊猫最好的朋友之一。 成长的过程是不可逆的,在孩子越来越社会化的成长过程中,有 难以言说的苦痛,一去不回头的天真。女孩云雀不仅仅是男孩熊猫失 去的伙伴,更象征着一去不复还的童年。这样的精神隐喻以不同的形 式反复出现在作品的书写中。 在成年生活中,也许会有那么一瞬间,能让人重新体验属于当初 那个年纪的情感。童年流逝,依然会以某种方式留下痕迹,但却已不 可再回头。 男孩懵懵懂懂地感到,那旋律与前面的歌都完全不同,仿佛在诉 说着一个过去的故事,令人心碎,却又是那么美。可是,他无法彻底理 解,仅仅只能伸出手去,触到那旋律的表面,就又立刻缩了回来。 然而,只是这么轻轻一触,他也感到了极大的悲哀。 这段书写是写给男孩熊猫的,也写给所有人消逝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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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责任编辑:任晶晶 电话:(010)65389201 电子信箱:[email protected] 2019年9月16日 星期一书香中国

■第一阅读

■品 鉴

超现实顾问超现实顾问——读李宏伟的中短篇小说有感 □李潇潇

博尔赫斯式的小说很难讨好味觉

辛辣的读者。于是博尔赫斯们那些五花

八门的手制迷宫,那些用过剩才华炮制

需要同样奢侈的要以过剩脑力来进行

阅读的小说,只好被当作或精密的艺术

品,或幼稚的玩具,束之高阁,顶着先

锋、实验、小众抑或精英的标签,供学院

教授和评论家把玩。

李宏伟却带给我们惊喜。而他首先

无疑是一具钢铁冷酷的博尔赫斯体质。

或许因为被儿时的武侠传奇、愤青时代

的科幻电影俘获过?因为翻译了汁液飞

舞的乔伊斯书信集?总之,李宏伟的超

现实故事除了思想和理智的石块,还有

细腻腥臊的泥沙俱下。更有趣的是,情

绪的依附之处竟然不是肉体,闹鬼了?

所以李宏伟既是迷宫爱好者,谢天

谢地他也是汁液爱好者。无论这汁液的

表征与我们的现实饮品有多么相异难

辨,它确定饱含气味。无论这气味或宜

人或刺鼻。就这样,你嗅着这气味,毫不

经意,鬼使神差地,他已经将思想嫁祸

给感官了。

这转圜的美妙,非读他的小说而不

可得,就像进入骗局的那些聪明人,眼

睁睁不可思议不合逻辑地沉溺。你被忽

然抛到一个中心地带。你开始眩晕,哎?

倒回去再看看怎么回事,还是赶紧跑到

前头去看看结局?你心痒难耐,进退两

难而又有种左右逢源的恶劣快感。不如

还是先跟着他往前走,你心跳加快,你

作弊,你调动所有的聪明快速攀爬文字

的阶梯,你本来是个倦怠的从不运动的

家伙,你却为了他开始一目十行地小步

高频攀登。因为你太想知道前面是什么

了。或者你根本心惊胆战,想赶紧冲向

最后一个句号逃出生天。

我就是如此穿过《雨果的迷宫》。他

在什么地方埋下的陷阱?你在什么时候

进入了催眠的状态?他如何勾引你穿过

黑洞,踏入了禁地?这样猛然一醒的感

官体验有多久没有出现了?更或者……

他到底写了什么?在这惊魂未定之间,

你是恨他还是爱他?

于是我姑且先买下这位超现实顾问

的短程服务。第二站来到《僧侣集市》。我

既然恢复理智,我将戴着放大镜和我的

十八般武艺和他认真较量。你可以骗我

一次,但不可能故技重施。如果你给我一

个有关佛教自给自足的故事,那么我会

立即终止服务,如果你仅仅去恶狠狠地

批判鞭挞,像个被迫害妄想症那样轰隆

隆地拆卸,我也会转身就走。我足够犀利

狡诈,我醒得很透。你最好在显性层面给

我一个“真神不怕亵渎”的热闹故事,你

别想在山阴高地攀附佛理,我要灵猴下

凡,我要道士下山。我要真实的疼痛。而

他给你的远不止这些。你会先看到一片

风景。盐场,风,白雾一样的沙,一个看起

来冰天雪地摸起来炎热滚烫的地方,既

真切又离奇。那里有一个师者,一个剑

客,而懵懂的小和尚则是我们。三个守护

者以一桩杀人案抵御了外来侵蚀,监狱

里的亲情温柔和顿悟中的淋漓决绝,整

合了自身的涅槃和现世的救赎。读着读

着,你渐渐意识到,他和你这个读者搏杀

的,并不是伺机而出的智慧。他的剑已出

鞘,而你的答案在空中飘荡。这哲理故事

竟然是浪漫主义的,这浪漫主义是通俗

的,而这通俗是味道醇甜的,就像你乡间

的一坛酒。那些决绝而潇洒的僧侣,穿着

锦襕袈裟,却是底层人的儿子。与其说他

们用极致玄理高贵一击,不如说那是用

卑微生命滚烫一击。我们醍醐灌顶,又感

动至深。这番自上而下,层层铺展,没完

没了,蔓延弥散,如此酣畅淋漓的小说,

夫复何求。

《长久空缺的吻和她的两次发作》

似乎要写一个爱情故事。我满脑子狐

疑。把爱情故事写得糟糕是他们这类作

家的通病。对爱情施以哲理,反复训诫,

就像指望一只猫受教。这是一个典型的

成年人聚会,酒足饭饱,大家玩起了真

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中产阶级,知识分

子,无病呻吟,半痛不痒,造作,脆弱,百

无聊赖,暧昧、倦怠、闪躲、撩拨。一切都

合格合规,及格分很快拿到,而一男一

女欲言又止地在车里牵了手,这一点不

指向性的温柔又为这个故事多少加到

了90分。可以了啊,可李宏伟为什么还

不结束,接着写下去我都替他着急。女

人下车回家,去向老公索吻。霸王硬上

弓地吻了一下,好不尴尬。我忍着往下

看,还要吻?

没错!这一次她开始了一个超级大

吻。她对着老公吹气,吹气,酣畅淋漓,

直到气体充盈到身体的各个部位,这个

吻将他变成弹性十足的球状!

我几乎笑出声来,像是某些我们根

深蒂固的顽疾瞬间被治愈。可不是就那

么一个吻吗,可怜的可悲的人类,无数

痛哭流涕的求爱,对爱和爱人的摩挲思

索,怀疑,妒嫉,困惑,不满足,还没完!

再去撰写无数个这样的爱情故事,精心

布局,巧妙安排,让它们落进一个悠然

的延宕之中,又一个悠然的有意味的延

宕,无数个悠然的有意味的震颤生动的

延宕,延宕,延宕,这些乏味的延宕,够

了!不就是要一个吻吗?那么,此刻,在

这个小说里,李宏伟送你一个,这么大

这么大这么大的一个吻,够不够!这吻

让男人鼓成一个球,他恰好弹到窗口,

不如一脚踢出去!我们开心到飞起!可

不是,这说不明白谈不清楚烦扰了无数

个世纪还在喋喋不休的爱情,让我们一

脚踢出去。被吻成球型的男人悠游悬荡

在小区里,没有对错爱恨,只是想笑。就

像莫扎特的音符,像来自前定或神界,

干净利落,人类的口舌无从下嘴。只剩

下爽,很爽,非常爽。

至此我们完全可以放下防备心,超

现实顾问李宏伟名副其实。跟着顾问,

我们欣然地逛一下《哈瓦那超级市场》,

去观看《瓶装女人》的创世纪奇景演出。

《而阅读者不知所终》,这个属于图书编

辑的报复故事又如千层蛋糕一般端到

嘴边。再想节食的人也经受不了悬疑的

诱惑。想必作为图书编辑的李宏伟,被

太多自恋自怜的书稿折磨,于是那些让

笔下人物如提线木偶的三流写作者们,

将反被他们笔下的人物戏弄一把。这故

事既拥有皮兰德娄的19世纪铮亮的理

性气质,又似乎传递出对于人工智能的

后现代性犹疑。

李宏伟喜爱科幻小说,他的《现实

顾问》显然替他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说的技巧性一目了然,文字在我们古

旧的契诃夫现实和他们崭新的博尔赫

斯花园里穿梭。这种无缝衔接短兵相接

地穿行,跳过了藩篱。思想已经被他精

确拆分成更好消化的结构,巧手编织进

熟知的表象世界,润物细无声,枪发于

无意之间。辞世妈妈完好无损的年轻面

容,和睹物思情的破损杯子,两次流泪,

就像生活必定会给到你的两次重击。我

们从来不愿接受真相,而我们又痛恨虚

假。事实上,我们正是可悲的左右为难

的人类。露出猫脸一样表情的角蝰,带

领我们来到灵魂中神性的部分,为我们

抚平伤痕。科幻小说家会为了反转的乐

趣去颠玩现实,颠玩善意,故事会以高

人一等的智商为终点。而李宏伟的终点

在悲伤里,在文学里。

《来自月球的粘稠雨夜》除了名字黏

稠,算作作者最放任自己博尔赫斯体质

的一次创作。这个状态的他,脱离群众,

脱离感官,一个顶天立地的脑袋盘旋往

复,一群同样顶天立地的脑袋们确认过

眼神,集体前来鼓掌。我得感激我自己没

有第一眼读到它。但读过那几个,再回头

看这里,倒有了一种看彩蛋的心情,就像

窥见了明星的私生活一样。没错,这就是

这类作家们的私人聚会场景,是这群怪

咖的爽片,是他们喝酒烧脑散德性的典

型写照。乌托邦或反乌托邦,这是他们的

常态。而此时的你早已经认识了李宏伟,

你熟悉他,并喜欢他,于是你挥挥手说,

好吧,你开心就好!

16岁参加高考后离开故乡,40年中,

故乡始终是黄梵写作的重要题材。虽然之

前的诗歌及小说作品并未将故乡黄州作为

故事的主要发生地,但故乡一直是他创作

的重要源泉。黄梵的很多作品里都有黄州

的元素存在,如《第十一诫》里,黄州是一个

疗伤的地方,《浮色》里,黄州是跟大城市南

京对比的小镇,而在他的众多诗歌作品里,

黄州则是一个抹去了记忆的地方。

将故乡作为主要故事发生地来写作的

作家很多,如高密之于莫言,耙耧山脉之于

阎连科,美国南方之于福克纳。黄梵的故乡

写作,给笔者的第一感觉就是“真实”,是独

特而又普遍的小镇叙事。

本书当中,手绘地图、第一人称的引

子、第三人称的叙事、第一人称的批注等,

为读者营造了一种极为真实的氛围。这种

真实,首先体现在风物方面。如一开始,作

者就提供了一幅《老黄州镇主要街道示意

图(曲丹儿手绘)》,以很有稚拙感的方式,

为我们呈现了儿童眼中的黄州。读完全部

26个故事,我们发现,文中提到的所有地

点,都可以在这幅地图上找到,黄州很立体

地呈现在我们眼前。“我”在《打架》的批注

中写道:“二道巷变化太大,除了只剩半条

残巷,连颇有古意的磨刀石路,也改造成了

柏油路。”《大码头》:“这砌坡道的青砖,是

民国时烧制的,所以,砖质瓷实,经得住心

浮气躁的人乱踩,加上民国的刀功也好,砖

切得跟安定片一样齐整,走起路来让人心

定。”读完这些,20世纪70年代安静的小

镇,就这么跃然纸上。

真实不仅体现在风物层面,也体现在

事件上。“他冲上前去的时候,本可以抡起

手中的瓶子,但他没有。一来他并不想置对

方于死地,二来瓶子那时很值钱,退酱油瓶

可以退回一毛钱,这钱够他早晨买两根油

条呢。”(《打架》)这段细节描述,写出了物

质匮乏年代小镇生活的日常。

小说对儿童心理的刻画也很真实。如

《返乡》中,幼小的姜浩为他生活过的兰州争

得了“中国最大的城市”的荣誉后,“常有人

来向姜浩请教兰州的一切,他会故意渲染黄

州没有的东西。”寥寥数语,写出了儿童隐隐

的虚荣心。“他来到学校时,情绪已由愤怒转

为担忧。他从未有过这种事:作为好学生,竟

没有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他足足在校门口

徘徊了十来分钟,才硬着头皮走进学校。”

“姜浩坐立不安了一个上午……”(《草帽》)

没有按时完成作业的好学生姜浩,忐忑不

安,读到这里,读者是否会会心一笑呢?

除了真实,小说的体例也很特别。引子

加上26个可以各自独立的故事,构成了一

部完整的长篇小说。引子开篇明义地提到,

“我”的老同学姜浩失踪了,“我”得到了他

的手稿,因此萌生了回故乡寻访的念头。

26个故事中的每个故事,正文篇幅都

不算长,以少年的眼光写少年之事。如第一

篇《返乡》,从大城市兰州回到小镇黄州的

姜浩,向小伙伴们炫耀自己是从大城市回

来的人,连说话都跟黄州话不一样,内心充

满了骄傲。时间慢慢流逝,两年后姜浩竟然

不会说兰州话了,大城市的光环慢慢褪去,

他的内心很失落。

对于小城镇黄州,他的内心一直是不

太接受的,所以在学校认真学习,为离开黄

州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而努力。最后一章

《大码头》,就写姜浩考上大学离开黄州。从

回来到离开,从儿童到少年,从小学到中

学,26个故事构成了一个闭环,完整地呈

现了少年的成长过程。

贯穿于成长中的诸多人和事,都是少

年的“一寸师”。编造出来的学雷锋故事,被

当作典型,“班主任一把薅住了他,把他拉

到身边,慢条斯理地问道:‘你日记里的故

事,有一些大概是假的吧?’姜浩愣住了,脸

一下涨得通红,他感到无地自容……他边

走边回想着当天发生的一切,忽然觉得这

是他应得的惩罚,是老天爷对他撒谎的惩

罚……”(《学雷锋》)而姜浩迷上登山的种

子,也是早就种下的。“他开始做梦也会吓

出声来了,总梦见山墙雄赳赳气昂昂,山一

样朝他压下来。”(《山墙》)“很多年后,当他

成了一个有经验的登山者,永远喜欢山上

富于想象力的征途,他才知道,他已不经意

继承了她的衣钵:哪怕再绝望,也要让想象

力飞起来。”(《友谊》)这些经历过的事情,

共同塑造了成年的姜浩。

每个故事后面附有一篇批注,是“作家

黄梵(我)”寻访的所见所感,也是对正文故

事的交代。如《城砖》的批注,写古城墙的遗

迹,瘦叟母亲所说的旧事,幸存的被改为三

层的城楼,与正文写的拆城门形成呼应,也

交代了黄州镇的现状。《宋老师秘史》是26

个故事中比较长的一篇,它的批注也很长,

用姜浩的描述和批注的寻访,完整地讲述

了宋老师这样一个单纯的人的爱情故事,

为读者呈现了上世纪70年代的人情世故。

离乡40年后,黄梵以《一寸师》这样一

部作品返回故乡,直面自己曾经不太接受

的故乡黄州,致敬那些在自己成长中影响

自己“一寸”的人和事,与故乡、与少年的自

己和解。这样一部带有浓厚故乡记忆和乡

愁色彩的作品,或许能够引发那些或远离

故乡、或记忆中的故乡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的读者们的共鸣。

离乡者的返乡之旅离乡者的返乡之旅——读《一寸师》 □孙海彦

林白在读了这本书之后的评价是,“王

安忆《旅馆里发生了什么》,篇篇都是好看

的。”这话说出了一个普通读者如我的心

声。我在阅读过程中,手持铅笔,把书勾画

了个大花脸。

《旅馆里发生了什么》是王安忆最新出

版的散文集。河南文艺出版社2019年8月

出版的“小说家的散文”丛书中的一本。这

部集子里的所有作品,都是之前从未收入

合辑的。书里有一段写公共图书馆,说自己

在美国访学期间,“很快,曼哈顿图书馆的

中文文学书快被我借完了”“记得上一年在

香港城市大学住校,几乎将架上推理小说

读尽”。阅读饕餮者,在成就如此斐然的今

天,她仍旧保留着如此好的阅读胃口,真是

令人钦佩,也更令人期待。不知道这样一位

创作者,会把自己的小说带到何种境界,因

为她绝不止步。

她写读书笔记,不拘一格,深入浅出,

都是从自己的创作实践、阅读实践出发,由

一部作品、一个作家的创作,如大赋一般,

铺排开来。收在这本书里的阅读笔记跟伍

尔夫的书评风格有点相似,又不同,写一种

类型的小说,考虑一个时代的创作特点。这

大概是由于时代已经从伍尔夫的维多利亚

女王时代走到了当下。在伍尔夫因为严重

抑郁症,口袋里装满石头走下泰晤士河的

时代,现代主义刚刚开辟鸿蒙,而当下,现

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各种观念纷披,多元

共生。王安忆的阅读笔记里,议题没有宏大

公共到托尔斯泰、陀氏等事关整个人类阅

读史最高阶的创制,而对女性身份以及女

性所处时代更多了一些理性的分析和肯

定。她写萨拉·沃特斯,这位“当今或者英语

作家中最会讲故事”的人,她好奇的点跟普

通的读者又不太一样,她盘玩着那些作品:

《小小陌生人》《指匠》《房客》《轻舔丝绒》

《灵契》……分析推动它们产生的时代背

景,它们行进的推动力,它们作为类型小说

跟艾丽丝·门罗这样的严肃文学作品在模

式上有什么区别。拿叙述背景、人物身份相

当的《小小陌生人》跟阿加莎·克里斯蒂的

《罗杰·艾克罗伊德谋杀案》作比,称量它们

在情节上的破绽,模式上的更进。

在我看来,序、跋集合而成的篇目,一

般都是一个作家创作力之维的最低洼处,

因为会有很多应景之作、应制之作。而这本

书里入选的这一部分序跋,光彩熠熠,有丰

富的信息量,有感人的责任心,有鲜明的爱

憎,有给人教益的价值判断。这一定就是作

家的认真了,每一次文字表现都因了这样

的认真,令人动心。

在这一辑里,有很多熟悉的人和熟悉

的书的身影。冉·阿让、阿拉比、汤姆·索亚、

约翰·克里斯朵夫……这些人物,在我的阅

读史中也有极重的分量,这着实让我欣喜

不已。王安忆喜欢看推理小说,她说她最喜

欢阿加莎,因为“她的凶杀案总是发生在日

常的场景中……无论是犯罪还是破案,她

也都因循普通人事的因果关系”。只有久读

推理小说的人,才知道她这朴素判断里的

玄机。因为大量的推理小说,借重的是读者

观念的错位,或者最最玄奇、顶顶冷漠的人

物,或者特异的关系,而不是平淡的生活。

她写:“只是在纸上,用文字做一个空

中楼阁,也许,只是也许,这空中楼阁能够

丰富人们的想象力,让人们在可见的世界

之外,相信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唯有想

到这里,还有少许的心安,那么就让我继续

努力,使这个看不见的世界更加让人信

服。”这段话的重点有两个,一个是让人难

忘的“也许,只是也许”,另一个是“信服”。

前者是心态,虚怀若谷,一让千里。后者点

出了小说事的核心,对于小说家之外的人,

小说除了属于知识人的人生价值,属于市

井的故事,一个至关重要的要义就是,创制

让人信服。这真是大音希声。

在《对话》这一辑里,刚开始就遇到了

两处形容,切中肯綮。苏伟贞说,你“有种知

识人的天真和纯净气质”,还说,“你淡淡节

制地说”。这些评价并不华丽,但是实在太

贴合王安忆本人和这本《旅馆里发生了什

么》的气质了。作家们真有透过表象一把抓

住本真的本领。

在《答苏伟贞问》里,王安忆说自己:

“我生性不如母亲强悍,但比较好命,这给

我一种本能,就是规避阴暗的人和事。”这

话真足可玩赏。这种规避,似总有一种令人

激赏的高贵和光明磊落,它携带了一些来

自俄罗斯文学的粗放大气,结合了中国人

自有的内修收敛。苏伟贞所问的这种升华

和希望,王安忆自答的这种规避阴暗,给养

似来自整个时代。

她的创作中,始终把一样东西端得很

稳,那就是平等。她待文章中出现的人物是

平等的,无论是得了怎样大成就的人物,比

如在美遇到的王鼎钧,或者在自己心中分

量极重的母亲茹志鹃,或者被姜文买走作

品《侠隐》的作家张北海,或者是“那样的”

舞蹈家江青……都是娓娓道来、不卑不亢。

她待这部作品的读者更是如此,相信读这

部作品的任何人都会被王安忆叙述时的谦

和平静打动。

这些作品真。真如夺目的钻石,澄澈无

比。篇篇都背倚作者自己的价值判断。这判

断不囿于一时一地一种价值观,它丰富恢

弘,容量气度皆在上乘。

“小说家的散文”到王安忆这里,真是

实至名归,她对自己的身份确认,始终是小

说家。小说是她自觉的作业,是她的使命,

是她的舟筏。她的小说创作速度,用作家苏

伟贞引述的,让她的书目变成了一张“光年

书单”。那就且让我们,在这部节制的纯净

的散文合集里,稍微安静一下,读读除了将

人生托出去给小说的,这一个在散文中和

盘托出自己的、丰饶的王安忆。

王安忆王安忆《《旅馆里发生了什么旅馆里发生了什么》:》:

智慧在发光智慧在发光□张 娟

回不去的童年

回不去的童年,,所有人的

所有人的﹃﹃失乐园

失乐园﹄﹄

□陈

一首缥缈的诗,一个氤氲的梦。童年岁月和少年

岁月双线交织的伏脉千里中,美轮美奂、亦真亦幻的

童年奇景一幕幕闪现,掩盖着所有的创痛,创造着独

属于童年的生命温情和欢乐。

顾抒的文字细密而充满了无以言说的巨大张

力,宁静、纤细、和缓、瑰丽,独属于顾抒的叙述技巧

和叙述结构,塑造出独有的空灵气质,弥漫着迷幻的

气氛,让人难以捕获,难以释怀。而《城墙上的光》更

展示了顾抒在长篇结构上的巨大收获,过去与现在

的双重叙事线索水乳交融,不止一次出现一个故事

套着一个故事的叠架式结构,草蛇灰线,作品结构浑

然一体而又曲折有致。

一个巨大的悬念牵引着故事前进。男孩熊猫与

他童年时最好的玩伴度过了天真烂漫的童真岁月,

但他却忘了她的名字;他能回忆起童年发生的每一

件美好事情,却始终寻找不到她。于是,故事以双重

叙事线索推进,男孩熊猫想尽种种办法想回到过去。

对女孩的寻找,其实是在寻找丢失的精神家园。然而

其中的悖论是,难以承受的自责与痛苦令儿时的熊

猫选择了遗忘,女孩名字“云雀”的记起,代表对成长

创痛的治愈;而成长创痛的治愈,代表熊猫永远的告

别了童年(“我”的消失)。

文中如是表述:“熊猫一天没有找回自己全部的

童年故事,我就一天不会离开,始终藏在他的心底。惟

有当一个人重拾起自己的过去,并以千万倍的勇气去

面对和承担这份艰辛时,他才能真正与之挥手做别。”

也就是说,故事的叙述者是“我”,“我”就是逝去

的女孩云雀。其实,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女孩云雀

的妈妈出生于音乐世家,在下放农村的时候,认识了

女孩的爸爸。女孩爸爸为了保护女孩妈妈,受伤腿瘸

了,善良的女孩妈妈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可惜,女孩

爸爸永远走不进女孩妈妈的心灵世界。女孩妈妈早

逝,聪颖多思的女孩在想象中构筑了多个幻境,期望

在幻境中与妈妈相遇。女孩从少得可怜的伙食费中省

下钱,想买下一只笛子,唤回母亲,因为传说中笛子是

最古老的中国乐器,最早的笛子是用鸟禽的肢骨制

成,可以召回人类的魂魄。男孩熊猫为女孩做了一只

笛子,夜深之时,女孩在胭脂井畔吹笛,坠井而亡。

当然,作为一部儿童文学作品,女孩的身亡叙述

得十分缥缈隐晦。

作为女孩最好的童年伙伴,男孩熊猫和女孩一起经历了最难以

忘怀的绮丽的童年岁月。他们一起守护树叶城池、漫游海市蜃楼,和

熊一起种下馄饨树的小摊、遇见鲛人的池塘、鹅大娘装得下整个宇宙

的小卖部、爬过图书馆去寻找紫罗兰的蚂蚁、修理月亮的人出现的城

墙、小黛家飘出琴声的二楼窗口……

而童话背后的现实总是猝不及防。比如,女孩幻想长出馄饨的馄

饨树,不过是因为女孩爸爸在糖果冷食厂看门,工资少得可怜,女孩

实在舍不得花钱买馄饨,站在馄饨摊旁,想象了一个熊种下馄饨树的

故事。海市蜃楼奇景,不过是男孩陪女孩去挖野菜,在公园的尽头大

雨滂沱,两人淋雨着了凉。

尽管许多当代儿童文学作品旗帜鲜明的表彰以“童年”作为其审

美表现的核心,但却并未进入童年生命关怀的最深处。儿童天性中,

永远有要超越现实之烦琐庸常的努力,超越现实边界的努力,这是童

年精神的自由,再苦难的生活都不能吞没。童年遭遇不幸,却努力创

造着属于它自己的令人心颤的幸福与美好。

整部作品好似被朦朦胧胧仙境似的乳白色烟雾笼罩,童年精神

汪洋恣肆,不仅形构了故事的细节,被赋予了重要的叙事功能,而且

沉淀了作品的基本精神。这是一种包容的生命视野和悲悯的人性关

怀。所有的伤痛,被命运之手随意拨弄的无所适从,在童年这里获得

了弥合修补:弥合种种人生中的痛苦不幸所带来的创伤和悲恸,那是

永存于心灵深处的光。

作为一部具备多重意蕴的深度小说书写,作品对线性时间中个

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少年儿童的内心发展与外界的遭遇,等等,做

了广阔的关切,这是一种人生意义的启蒙和成长。男孩熊猫的同学银

子,曾经是熊猫最好的朋友之一。

成长的过程是不可逆的,在孩子越来越社会化的成长过程中,有

难以言说的苦痛,一去不回头的天真。女孩云雀不仅仅是男孩熊猫失

去的伙伴,更象征着一去不复还的童年。这样的精神隐喻以不同的形

式反复出现在作品的书写中。

在成年生活中,也许会有那么一瞬间,能让人重新体验属于当初

那个年纪的情感。童年流逝,依然会以某种方式留下痕迹,但却已不

可再回头。

男孩懵懵懂懂地感到,那旋律与前面的歌都完全不同,仿佛在诉

说着一个过去的故事,令人心碎,却又是那么美。可是,他无法彻底理

解,仅仅只能伸出手去,触到那旋律的表面,就又立刻缩了回来。

然而,只是这么轻轻一触,他也感到了极大的悲哀。

这段书写是写给男孩熊猫的,也写给所有人消逝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