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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的潛意識描寫 徐氏講稿

《紅樓夢》的潛意識描寫club.ntu.edu.tw/~davidhsu/The Story of the Stone/001-Stone1/019.pdf · 不僅用在人物塑造上, 而且滲透在情節結構之中, 從而使它從情節結構到人物形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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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紅樓夢》的潛意識描寫

    徐氏講稿

  • 一、前言

  • 《紅樓夢》對夢、幻、癡、迷等潛意識表象的全方位描寫,不僅用在人物塑造上,而且滲透在情節結構之中,從而使它從情節結構到人物形象等

    諸多方面為之一新,開啟了小說創作的新視野。但是,對《紅樓夢》在這方面的整體構建,前人不是說夢,便是談幻,不能把它們上升到一個理論的高度。

  • 以下以潛意識這個概念,嘗試著用它來概括《紅樓夢》在這方面的貢獻。並且進一步剖析《紅樓夢》給我們創造的夢、幻、癡、迷的精神世界,洞悉潛意識描寫的深層藝術內涵,繼而探索作者潛意識藝術構建的創作本源。

  • 《紅樓夢》給我們描述了一個淒迷渺渺的奇幻之境

    和一個靈動自然的真實之景,它們二者虛實結合、互相映照,合成了一個人類精神的天然世界。這是一個生活與其影子並存的搖曳多姿的生活時空。

  • 但是,在這個世界裏,《紅樓夢》更告訴我們奇幻是它的文心,恰如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一回中所表白的:

    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奇幻是文心,亦是人心。曹雪芹之所以能用他那如椽大筆,把讀者引入小說人物幽微深隱的內心世界,關鍵在於這不經意的奇幻之處。幻化情境、神奇見性、不經意的口誤,這一切才是人物真心的表白。

  • 這些夢幻癡迷的表白,是曹雪芹透過人物正常可知的心理活動向人物心靈深處潛在層面的探險,他給我們拉開了小說人物幽隱微妙、熾熱見性的靈微心扉。然而,怎麼看待曹雪芹所刻畫的人類顯意識以外的

    這一精神活動呢?前人不是說夢,就是談幻,本講引入「潛意識」這個概念,因為它讓《紅樓夢》中夢幻癡迷的藝術構建走向了統一。

  • 如果從潛意識的視角去關注《紅樓夢》的文本,《紅樓夢》是一部有意識地、

    最集中、最大量地

    運用潛意識描寫的中國古典小說,它給中國古代小說提供了一個全新的寫作視角,開拓了人物心理描寫的新領域,填補了中國古代小說人物描寫的薄弱環節,從而使《紅樓夢》人物的心理描寫無論從深度還是廣度上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 潛意識是深隱於人的意識層面以下的精神所在,它不會直接以意識的形式表現出來,只能通過我們意識無法控制的一些人類自然的精神現象表現出來,如夢、幻、覺、癡、迷、口誤等,這種人類自然的精神現象就是潛意識的表象。潛意識的表象先於潛意識的概念。

  • 它作為人類的精神存在,很早就在文學藝術中出現。潛意識的概念則是在各個學科對潛意識的表象

    不斷研究中逐漸豐富和完善的。《紅樓夢》把潛意識的表象

    作為文章構思和人物刻畫的一個視角,在其中作者給我們描述了一個

    精彩紛呈的潛意識表象的靈動世界。

  • 赫爾巴特(1776-1841),他說:

    「一個觀念若要由一個完全被抑制的狀態進入一個現實觀念的狀態,便須跨過一道界線,這界線便為意識閉限」。

    並且他認為意識不是全部心理活動,在意識閉限以下的,稱為無意識(無意識即指潛意識)。這裏赫爾巴特界定了意識和潛意識的分界,為人類意識以下的這一層心理活動開啟了一個探索之門。

  • 謝林(1775-1854)認為

    「無意識的東西與有意識的東西之間」具有「絕對的同一性」;

    黑格爾(1770-1831)認為

    「靈魂的職能是無意識的製造,它為自己造成一個有機體,意識到自己,把它自己同它的肉體區分開來」。

  • 他們都對潛意識作了一些初步的探討和論述,但都沒有逃出赫爾巴特的樊籬。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人類只能在潛意識這個神秘的大門前徘徊,

    直到佛洛依德(1856-1939)的出現。佛洛德是潛意識概念發展上的一個關鍵人物,他就像一束破開黑夜的晨曦,向這扇漆黑的大門內普照。

  • 他認為人的精神機制由無意識、前意識、意識三個系統所構成。無意識是指人的原始衝動、各種本能和出生後的被壓抑的欲望。這些為人類社會、倫理道德

    和宗教法律不容許的東西,具有強烈的心理能量的負荷,遵循「快樂原則」。前意識指無意識中可召回的部分,人們能夠回憶起來的經驗,它處於無意識和有意識之間。它是潛意識和意識的一個介面和緩衝區。

  • 意識指心理同外界接觸的表面現象,是與直接感知有關的心理部分。它服從於「現實原則」,執行著認識心理品質的感官任務,調節進入意識的各種印象,壓抑著心理中那些先天的獸性的本能與欲望。與精神的三個層面相對應,佛洛依德還把人的心理結構分為

    「本我」、「自我」

    和「超我」三部分。

  • 「本我」對應的是無意識,是人的整個精神活動的基礎和源泉。「自我」對應的是前意識,代表的是理性和判斷,它既是滿足「本我」要求,又要符合「現實」,調節二者之間的衝突。它不能脫離「本我」而獨立存在。

  • 「超我」對應的是意識,代表一種對「本我」的道德限制 (即良知),與「本我」處於對立地位,不僅使「本我」推遲得到滿足,而且使之不能得到滿足,它指導「自我」去限制「本我」的衝動。一般情況下,三者處于平衡狀態,而它們之間的關係失調就是人的一切行為失常的根源。

  • 佛洛依德從精神病學和心理學的角度,深入系統地對潛意識進行了全面研究,提出了人類精神的三個層面和人類心理結構的三個部分,並且詳細地論述了它們之間的轉承關系和相互作用,為潛意識的研究打開了一片異樣的天地。但是,佛洛依德卻沒有擺脫他作為精神病醫生的潛意識心理趨向,他從生理學的角度,把潛意識的內容緊緊地約束在性本能的原始衝動上,

  • 這就束縛了他在潛意識研究上的視野和力度。他提出精神分析學,但卻無法去分析自己的心理定勢。然而,在佛洛依德止步不前的地方,卻正是榮格對潛意識進行開拓性研究的起點。

    榮格是佛洛依德的學生,他以更開闊的視野去關注老師開闢的這片天地。

  • 榮格發展了佛洛德的理論,他認為

    「無意識不只是被抑制的意識,也不僅僅限於性欲範圍,不限於個人的方面,無意識同人類的整體發展歷史有關,是人類精神發展的縮影、珍品,是倉庫;無意識也不全是消極的、破壞性的、卑污低下的意識,它同樣也是積極的、創造性的、高尚的……在人類的發展中,每代人都添加了新的內容。這種心理的自然積累、自然選擇、自然淘汰就形成了人的一切心理現象的潛在要素」。

  • 榮格第一次從歷史的高度,用發展的觀點,對潛意識作了深廣的透視。他把潛意識理論從佛洛依德的病理分析拓展到人格分析,繼而再到宗教、神話、象徵、超感官知覺等。在研究中,他提出了情結、原型等概念。他說情結是「夢和病症的建築師」,

    並且認為無意識情結的發作包括幻覺和妄想,「古老意象可以在病人夢中、症狀中及幻想中發覺」。

    他說原型是「一種準備一再生產相同或相類似的神話觀念的東西」。

  • 這些概念和論斷有利於人們對潛意識的進一步理解。榮格在佛洛德潛意識理論的基礎上進一步開拓,對無意識內容的深層進行了分類界定,1919年,他在《信奉精靈》一書中說:

    「個人無意識……包括所有那些在個體生活中被遺忘的精神內容,它們的痕跡仍然保存在無意識中,盡管它們的全部記憶都己喪失。此外,無意識還包括了幾乎沒有能達到意識的一切閉下印象或知覺。對於這些,我們必須加上那些仍然無力和模糊不清,以至不能穿過閉限的無意識觀念結合體。最後,個人無意識包含了所有那些跟意識態度不相容的精神內容。這包含整整一組的內容……」

  • 並且他認為,個體無意識,這「一組一組的心理內容可以聚集在一起,形成一簇簇心理叢」,

    這即為「情結」。

    繼而,榮格提出了集體無意識。他認為

    「在人的精神世界裏存在著一個神話創作層面,它不僅為精神病人和正常人所共有,也為不同文化和不同時代的人所共有。」榮格把精神的這一層面稱為「集體無意識」。

  • 它「包含了從祖先遺傳下來的生命和行為的全部模式」。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是人類有史以來的

    生物學的遺傳和文化歷史文明的深層共同的心理沉澱。

    這種從人類生命的長河這一廣闊背景去關注人類的潛意識,

    無疑是對佛洛德潛意識研究的一個拓展,在潛意識概念的發展和豐富上

    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功績。

  • 在佛洛德、榮格潛意識研究的巔峰上,又加上

    沙利文[美](1892-1949),霍妮[德](1885-1952)、弗羅姆[德](1900-1980)等為代表的新佛洛依德主義。

    他們從社會文化和社會因素等社會學的角度來觀望人類的潛意識,

    提出了社會潛意識理論。

  • 從「意識閉下」到「無意識」,從「個人無意識」到「集體無意識」,從「集體無意識」再到「社會無意識」,潛意識概念由萌芽長成了參天的大樹。它朦朧幽微的面紗終於被人類揭開。

  • 潛意識是未被主體意識到的人類精神活動,它是內省的情感反映,是由個人的本能欲望、人類的發展遺傳和自然、社會的影響諸多方面綜合力作用而形成的統一體。它顯形的表現形式為夢境、幻覺、癡呆、癔說、口誤、直覺等人類意識不能控制預知的人類精神現象。

  • 二、《紅樓夢》中的潛意識描寫

  • 《紅樓夢》不僅牽引著我們走進生活的細節,更讓我們去深悉一個個人物內心世界。

    他們的悲哀、歡樂、苦楚、欲望,在一道道封建倫理的柵欄面前,只能深隱於內心深處。

    然而,潛意識表象卻給作者提供了一次自然藝術地洩密的機會。

    這便是曹雪芹在意識的另一面,給我們描述的那個夢、幻、癡、迷的

    空靈與魔幻的情感空間。

  • (一)夢

    從《石頭記》到《紅樓夢》,所有的意緒都在一「夢」之間。整部《紅樓夢》猶如一段凝固的夢境,每讀一遍都仿佛大夢一場。夢境是《紅樓夢》的著眼之筆。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的迷茫到「賈寶玉夢遊太虛境」的瑰麗,

  • 從紅玉癡夢會賈芸的羞澀,到寶玉悟情有定分的對金玉姻緣斬釘截鐵的否定……作者給我們描繪了一個精彩紛呈的夢境世界。

    從整體上看,《紅樓夢》中的夢境大致可以歸為以下幾種。

  • 1 ,警示之夢:以夢警情,夢隨緣生

    警示之夢多是以夢警情,夢隨緣生。空界和塵界之間的因緣把情和夢聯系在了一起,這是警示之夢形成的關鍵。若沒有這種「緣」,夢則不能上升到警示的高度。如第1回中「甄士隱夢幻識通靈」一段,甄士隱之所以能做那夢,是因為他與空界有「緣」。

  • 夢後與一僧一道偶遇,以及在其岳丈家路上與跋足道人重逢,對好了歌的參悟。這一切,都說明瞭最初的這個夢

    是在這份「緣」上產生的,由緣生夢,再由夢警情。現實中的跋足道人,實質上是夢之警示的化身。它像夢一樣,忽出忽藏,把甄士隱終於引上了參悟人生的太虛幻境。在第5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境一節中。

  • 賈寶玉之所以做這個夢,也是因為他是「靈石」,是幻界的「神英侍者」,這就是緣。有緣千里來相會,「緣」使他們相會於警示之夢中。若把甄士隱和賈寶玉二者比較,我們會發現他們的生活軌跡在《紅樓夢》中是如此驚人的相似。家勢都是由盛而衰,都在夢中經歷過太虛幻境,但是都沒有在夢中被警悟,又經過現實生活的一番磨難,僧道的緣引啟悟,最後才都達到了太虛幻境。

  • 他們相似的本質,盡在這一 「緣」之間。然而賈寶玉並非甄士隱,自然二者之夢也有區別。賈寶玉在夢中是太虛幻境的客人,而甄士隱卻被太虛幻境拒之門外。這裏,讓我們著重解讀賈寶玉的這個太虛幻境之夢。

  • 這個夢分為三部分,入夢、夢遊和結夢。每個部分都有引夢之人。入夢和結夢,都由秦可卿導引;夢遊則是由警幻仙子親自導遊。秦可卿引導寶玉入夢和出夢,這其中有深層的心理內含。

  • 其中的秘密就在於這個賈府最標致的人兒兼有釵黛之美。正如在這個夢中描述的,

    「早有一位仙姬在內,其鮮艷嫵媚,大似寶釵,裊娜風流,又如黛玉」。

    對于癡情和苦情於釵、黛之間的賈寶玉來說,他怎能不在心靈深層

    希望有一個釵黛合一的人物呢?

  • 因而賈寶玉在一見到秦氏之時,他的潛意識己被秦氏的美貌所醉倒,又加之「一股股細細的甜香」 ,寶玉己是「眼揚骨軟」恍惚迷醉了。在精神的迷醉狀態下,作為「意淫」「情種」的賈寶玉

    向秦氏這屋中一看,自然盡是古今情物: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武則天的寶鏡、趙飛燕的金盤、安祿山所擲之木瓜、

  • 壽昌公主之榻、西子的紗衾、紅娘所抱之枕等,這一切,都是寶玉在迷醉恍惚嗜睡的精神狀態下的

    潛意識幻覺。然而這個幻覺,正好反映了寶玉以「意淫」為性格特徵

    的內在心理本質。整個太虛幻境的夢遊,就籠罩在這種潛意識的幻影裏。

  • 夢中秦可卿、寶玉、警幻仙子三個人物的設定,很有特點。警幻仙子的苦口婆心,正像意識對已經浮上前意識層的潛意識的約束。潛意識和意識的鬥爭,是通過寶玉為仲介來協調的。警幻仙子先警之以語,邪魔入膏;次警之以冊,寶玉不解;再警之以曲,寶玉未悟。

  • 警幻看見用勸阻的方法無法說服寶玉心中的潛意識之情,

    又改之以誘導的方法,隨即許之以情(秦可卿),希望「今後萬萬『能釋』,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誰知寶玉卻墜入情(秦可卿)網,

    「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與可卿難解難分」,

    最終竟墜入情的「迷津」。人物的潛意識戰勝了意識,夢實現了他的滿足。

  • 這個《紅樓夢》中最大的警示之夢,竟以警示的失敗告終。然而這無盡的意緒,竟在這失敗中得到充分地表現,這是賈寶玉意識對潛意識的失敗,集體意識對集體無意識的失敗,社會意識對社會無意識的失敗。

  • 反過來,這又是潛意識、集體無意識、

    社會無意識的偉大勝利。

    這就是為什麼賈寶玉這個形象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原因,他不是意識的傀儡,而是潛意識的幻形,他更是人類潛意識的傑作。賈寶玉真乃千古之一人。

  • 2、緣情生夢:夢隨情生,二情背馳

    在緣情生夢中,夢由情生,但是表現在夢中的現實理智之情

    與內心的潛在之情之間,呈現出背馳性狀。

    以24回紅玉癡夢會賈芸一段為例,明明是紅玉先愛上了賈芸,但是在潛意識的夢中卻是賈芸處於主動的地位,

  • 紅玉在夢中「忽聽窗外低低地叫道:『紅兒,你的手帕子我拾在這裏呢!』小玉聽了,忙走出來看時:不見別人,正是賈芸。小玉不覺粉面含羞,問道:『二爺在哪里拾著的?』只見那賈芸笑道:『你過來,我告訴你。』一面說,一面就上來拉她的衣裳。那小紅躁的轉身一跑,卻被門檻子絆倒」,「唬醒過來,方知是夢」。

  • 夢中的紅玉與生活中的紅玉行為大異,這與其在生活中無人

    「嬌聲嫩語地叫了一聲哥哥」、有人還要「下死眼把賈芸盯了兩眼」、聽「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等這一系列表現所反映出的愛慕之情截然相反。

    而賈芸在夢中與現實之中的表現也是不對稱的,生活中的賈芸和紅玉偶遇,並不知名姓,但夢中的賈芸卻是直呼「紅兒」;

  • 夢中的紅玉與生活中的紅玉行為大異,這與其在生活中無人「嬌聲嫩語地叫了一聲哥哥」、有人還要「下死眼把賈芸盯了兩眼」、聽「說起賈芸來,不覺心中一動」等這一系列表現所反映出的愛慕之情截然相反。而賈芸在夢中與現實之中的表現也是不對稱的,生活中的賈芸和紅玉偶遇,並不知名姓,但夢中的賈芸卻是直呼「紅兒」;生活中的賈芸見紅玉只覺「生的倒也細巧幹淨」,而夢中的賈芸則是伸出了主動的雙手,反而把紅玉嚇得摔了一跤。夢中人物的行為和生活中人物的行為正好倒置。顯然,這賈芸是紅玉潛意識層的自己,紅玉的潛意識之情與現實的理智之情是背向而馳的。

  • 但是,這個夢境寫得卻是這樣的真實。原來,在紅玉睡去之前,她曾遭到秋文、碧痕的臭罵,顯然這罵傷害了紅玉潛在的自尊。一向輕佻的紅玉,自然會在意識潛層激起她的自尊自愛,從而在無意識的夢中,才會變得那樣的「粉面含羞」。

  • 而紅玉夢中的賈芸,實則為她此時潛意識裏所希望的,她多麼渴望有一個公子能洞察她的芳心,向她表示愛情,主動追求她這個身份低下的丫環,讓她能享受到一點點少女嬌貴的自尊啊!

  • 然而,她的願望在現實中卻是不可能實現的。就像賈芸這樣的公子,還要讓她多次加以主動的暗示而仍然不會招理。在大觀園這個女兒世界裏,她只是最底層的一根弱草,誰又會主動地注意到她呢?她沒有權力去愛和恨,有的只是被奴役和驅使。

  • 因而,她要把握自己的命運,就要主動的出擊,女兒的嬌貴與尊容,就被她遺忘到了心靈底層的潛意識裏去了。只有在夢中,它才會突然浮出水面,讓她去體味那一種做女兒的美麗。

    因而,這個夢來自生活,可夢中的人物卻與生活有異,它是大觀園中眾多底層少女

    潛在心境的一個縮影。

  • 3、因事成夢:夢因事生,以夢慰情

    在因事成夢中,誘發夢產生的直接原因是現實中曾經有過的事或白天的所想所念,

    這就是俗話說的「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境的出現,反過來又是對事在人心情中影響的撫慰。在第34回中,寶玉挨打夢見他人,寶玉在挨打之後做了這樣一個夢:

  • 「這裏寶玉昏昏沉沉,只見蔣玉菡走進來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一時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

    都不在意。

    「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悲切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

    見是黛玉。

  • 寶玉被打,心中自有不平之氣,加上父親打得切骨傷心,這也會在寶玉的感情上給他們父子之間的親情抹上一層陰影。

    蔣玉菡,金釧兒之事,是寶玉挨打的主要原因,他們在夢中訴說自己的痛苦,實則為指責寶玉的過失,辯說打的合理,這實際上是寶玉內心深層

    在撫慰著自己受傷的情感。黛玉悲傷憐惜,更能讓寶玉心靈得到安慰。

  • 第69回尤二姐悲己夢三姐,也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

    尤二姐經鳳姐一個月的百般折磨,意欲沉悶,百疾猶生,奄奄一息。愛人,親人,處境,心境,苦情,怨情,一時間心中矛盾重重。

  • 意欲重新做人的二姐,卻遇上了一個「內藏奸狡」、

    「外作賢良」的妒婦。她感到死亡的臨近,卻又無能為力,自救不能,他救無人,想「若妹子在世」,定可幫她一臂之力。然而現在孤單無援,只能對天長嘆;意欲一拼死活,卻又無殺戮之心,只有任命運擺布,但她又不甘心。

  • 直感到死亡來臨的二姐,怎能不希望自己能像妹妹一樣的堅強面對,然而意識層面的她,又是「為人心癡意軟」。她明明知道「封建的道德之天」對於自己的「淫奔」是「疏而不漏」的,她的善良卻又讓她無怨無怒,靜靜地忍受著死亡的到來。在封建道德裏,他的善良與怯弱,最終的結果只能是任人宰割。悔過自新之路,更促使噩運加速地向她撲來,留在身後的,只能是一聲「長嘆」。

  • 這個夢反映了尤二姐複雜的心理狀態,夢裏尤二姐是生活中尤二姐的意識化身,夢中尤三姐則是生活中尤二姐的潛意識化身,二者進行激烈的辯論,正是尤二姐內在複雜心境的矛盾衝突。在論辯中,三姐最後也沒有說服二姐:

    「我一生品行既虧,今日之報,既係當然,何必又去殺人作孽」。

    這是尤二姐對自身悲慘的現實生活的精神撫慰。

  • 4、預示之夢:因事生夢,以夢預事

    在預示之夢中,夢因事生,反過來,夢又對事的發展做出預示在第77回晴雯夢別寶玉一段中,寶玉去看了病危的晴雯之後,當天晚上「覆去翻來」,「長吁短嘆」不能入睡。

  • 「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進來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說畢,翻身便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睛雯死了』」。

    此夢因晴雯別去之事而生,又以夢預示了晴雯將死的悲慘命運。這是寶玉潛意識的直覺所感。

  • 第120回中襲人驚夢示命運,顯示了同樣的夢理結構:襲人因寶玉出家,「心痛難禁,一時氣厥。」又「模糊聽見說,寶玉要不回來,便要打發了屋裏的人都出去。」心裏一急,不覺生了病,

    「她各自一人躺著,神魂未定,好像寶玉在面前,恍惚又像是見個和尚,手裏拿著一本冊子揭著看,還說著:『你不是我的人,日後自然有人家兒的』」。

    襲人因寶玉出家而做此夢,而夢又給襲人預示了她與寶玉無緣的人生命運。

  • 《紅樓夢》的預示之夢還有幾處,如第82回病蕭湘癡魂驚歸夢,此夢是由黛玉看見荔枝瓶,想起老家父母,又及自己婚姻無定等多件事交織而引起,其中婚姻為主因。黛玉夢見父親升了湖北糧道,娶了繼母。賈雨村做媒,把她許給了繼母的親戚。眾人得知,都來道喜。黛玉心中乾急,哽哽無語。她忽然想著賈母平日最疼她,因而跪下千方百計地求賈母留下她,但是賈母總不言語,最後竟讓人把她送了出去。賈母如此,何況他人。

  • 黛玉心想無法,還不如尋個自盡,但見唯獨寶玉沒來。等見了寶玉,寶玉只知傻笑著給她道喜,黛玉越說越怒。在黛玉央求下,寶玉說黛玉己許過了自己,讓她住下,若不信,請看他的心,隨即用小刀把胸口劃開,把心交給了黛玉。沒有心的寶玉是活不成的,「眼睛一翻,咕咚就倒了」。黛玉隨即驚醒。

  • 寶、黛真心相愛,寶玉是最可能收下黛玉的,但是沒有心的寶玉必死無疑。寶玉把心交給黛玉,肉體的寶玉就死了。這預示了寶、黛在現實生活中的愛情悲劇。

    另外,第56回中的賈寶玉聽說有個甄寶玉,以為是自己的知音,便生一夢,也屬此類。不難看出,因事成夢和預示之夢,都是由事生夢,屬於『舊有所思,夜有所夢」的古老模式。

  • 但是二者是有區別的。

    前者以夢慰情,是藝術和心理學原理的完美結合;而後者以夢預事,是藝術思維的奔流延續。

    至於夢有預示性的心理學基礎,在藝術構建上是合情的,但是否合理?

    可能還要進一步商榷。

  • 從上面夢的敘述和分析中,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紅樓夢》的夢境描寫為後世的文學創作開闢了新天地:第一、人物二元心理結構的存在模式:

    意識和潛意識。第二、人物的夢是矛盾心理狀態的折射。第三、夢是生活現實中人物理性意識的缺憾補給是潛在欲望的一定程度的滿足。

    這些,對於小說人物心理構建,人物心理分析以及夢境本身的認識,都有開拓性的指導意義。

  • 夢、幻是一對孿生姊妹,但是,夢較幻更接近于主人公的潛層內在的心理世界。由於受意識擠壓和限制,夢境因而顯得更隱蔽、含蓄、幽深和矛盾。它的潛流能激起很久以前

    被遺忘的意象參加到夢中,因而也更容易因日常生活中的某一很小的細節

    而在夜晚成夢。

  • 夢是人在睡眠狀態下潛意識的奔流,而幻則是人在有意識狀態下

    較為清醒的意念幻形。人們常把夢幻一起提說,但是夢、幻還是有一定區別的。以下就來看《紅樓夢》中有關幻的描寫情況。

  • (二)幻

    一部《紅樓夢》,幻始幻終。從一僧一道攜玉而去的空朦幻境到空空道人偶遇靈石的幻化成書,其間或幻或真、或真或幻、亦真亦幻,撲朔迷離,如草蛇灰線。

  • 在這種大幻的環境之中,作者描寫了眾多人物的幻覺,它是人物許多飄零的意緒,在經過人物的潛在心理變形重組之後,在人的意識強度薄弱的時候

    (如寂寞、疲勞、嗜睡等),突然浮入意識層的一種精神活動。在《紅樓夢》中,作者對這一精神狀態進行了大量的多角度描述,形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總而觀之,按其內含可分為兩類,一為警幻,一為情幻。

  • 1、警幻

    警幻是警示之幻形。《紅樓夢》中冠壓群芳的警幻仙子,是其中所有警幻的意象軸心。其他警幻,都是警幻仙子光輝的衍射。

    在第12回中,作者描述了賈瑞幻照風月鑒的情形。「風月寶鑒」反面的骼骸和正面的鳳姐,形成了鮮明的對照,無不深蘊著警示之意。

  • 然「風月寶鑒」從何而來?書上寫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症,有濟世保生之功」。

    在第13回西鳳幻覺秦可卿一節中,恍惚而來的秦可卿所作的那一番議論,無不富於『哲理』和 『遠見』,就連最為聰明伶俐、富於心計的鳳姐,也「十分敬畏」,認為「這話慮的極是」。

  • 然秦可卿何許人也?在第五回中,警幻仙子說「吾妹一人」,「乳名兼美表字可卿」。從此秦可卿就成了警幻仙子

    警示人間的代言人形象貫穿《紅樓夢》警幻的始終。

  • 第101回鳳姐月夜感幽魂一段中,恍恍忽忽的身影,再次警示鳳姐,而這身影正是「賈蓉的先妻秦氏」;在鴛鴦女警幻了殘生一段中,警示鴛鴦「怎麼樣的個死法」的,竟也是「東府裏的小蓉大奶奶。」

    可以看出,《紅樓夢》描繪了一個警幻的系統,這個系統是以警幻仙子為中心的,警幻仙子,就是《紅樓夢》中人物深層心理

    的警幻意象的原型。

  • 2、情幻

    情幻是由情生幻。警幻是幻界的「理智」,而情幻則是塵界的「俗物」。這種情有昂慕之情,有憐惜之情,有愛情的悲絕,也有骨肉離散的悲愴……而這一切都在「幻」中。《紅樓夢》用幻展示了一個

    深層心理情感的斑斕世界。並且作者從視覺、聽覺、感覺各個角度

    去關注人物形形色色的幻中之情。

  • (1)幻視

    幻視是指這種由情所生之幻,通過視覺的描寫反映出來。且看在第6回中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見到鳳姐的情形:沒見鳳姐,先入其屋,劉姥姥

    「才入堂屋,只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知是何氣味,身子就像在雲端裏一般。滿屋裏的東西都是耀眼爭光,使人頭懸目眩」。

  • 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絞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便當是鳳姐兒了」,竟要「稱姑奶」。若說劉姥姥被香醉倒,倒不如說被那種昂慕之情所迷醉。在這種迷醉裏,她目眩神昏,見物皆是幻影:看屋則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看人則「遍身絞羅,插金戴銀,花容月貌」。她在心目中看見的不是平兒,而是鳳姐的幻形,因而連問也不問,就想叫起奶奶來。我們可以看出,幻視正是通過這種視覺的迷亂,來表達人物隱密的內心情感世界的。

  • (2)幻聽

    和幻視相比,幻聽則是把這種幻覺訴諸於耳,通過幻化的聽覺,來洞悉人物深層的情感空間。第75回,中秋夜宴發悲音一段:

    「那天將有三更時分,賈珍酒已八分。大家正添衣飲茶、換盞更酌之際,忽聽那邊牆下有人長嘆之聲。大家明明聽見,都毛髮竦然。賈珍忙厲聲叱問:『誰在那邊?』連問幾聲,無人答應。」「這牆四面皆無下人的房子,況且那邊又緊靠著祠堂,焉得有人?一語未了,只聽得一陣風聲,竟過牆去了。恍惚聞得祠堂內隔扇開闔之聲,只覺得風氣森森,比先更覺淒慘起來」。月色淡淡,也不似先明朗,「眾人都覺毛發倒豎」。

  • 家勢的衰落,父親的去逝,後繼又無人;昔日的繁華更顯今日的淒涼;尤三姐的自殺,尤二姐的吞金,親人姊妹們就像秋葉一樣的飄零;又加上大觀園的抄檢,在這風淒月高的中秋之夜,於每個人心靈深處,這一切的一切,又怎能會不隱隱作痛呢?中秋的盛宴,嘈雜的酒令、歌聲、簫聲,這貌似的昌盛

    再也無法掩蓋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悲涼。

  • 因而,我們可以看出,這似乎在牆角下的一聲嘆息,實際上則是從眾人內心深處的潛意識中所出,是他們共同潛在心境的一個凝縮。家愁親情,淒涼與無耐,是替祖宗的哀嘆,還是自我的自憐?面對中秋佳節,明月當空,所有的所有,盡在這一聲嘆息之中。

  • 通過幻聽表現深層的情感體驗,在《紅樓夢》中多處見到。第98回眾人幻聽悼黛玉一段中寫道:

    「一時,大家痛哭了一陣,只聽得遠遠一陣音樂之聲,側耳一聽,卻又沒有了。探春李紈走出院外再聽時,惟有竹梢風動,月影移牆,好不淒涼冷淡!」

    黛玉父母皆亡,孤居他人屋簷之下,冰清玉潔,巧麗而多才,正值芳齡,卻為情所終,這一切好不令眾人所憐,「一陣陣音樂之聲」,不正是來自眾人潛意識深層善意的祝福嗎?大家多麼希望她去的不是地獄,而是另一個天國的快樂世界。

  • 然而,同在蕭湘館,寶玉聽到的卻不是「一陣音樂之聲」,而是哭聲。在第108回中寶玉幻聽悼蕭湘,寶玉再次走進蕭湘館,已是人去樓空,萬物凋謝,

    「寶玉道:『蕭湘館倒有人住著麼?』襲人道:『大約沒有人罷』。寶玉道:『我明明聽見有人在內啼哭,怎麼沒有人!」

    這正是寶玉的幻聽,也是其潛在心境的洩露。這哭聲是怨?是恨?還是憐?寶玉複雜隱密的心境,不正好被這哭聲一一道出了嗎?

  • (3)幻覺、幻視、幻聽兼而有之。

    在《紅樓夢》中,幻覺多是在幻視、幻聽中出現的,它們合而為一。三者兼而有之的情形在《紅樓夢》中

    出現是最多的。作者同時從視、聽、覺三個層面

    同時關注一個人物,因而更顯得精彩紛呈,以第66回柳湘蓮幻化入空界為例。

  • 柳湘蓮見尤三姐為情飲劍,追悔莫及,「正走之間,只見薛蟠的小廝尋他家去,那湘蓮只管出神。那小廝帶他到新房之中,十分齊整。忽聽環佩叮當,尤三姐從外而入,一手捧著鴛鴦劍,一手捧著一卷冊子,向柳湘蓮泣道:『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面,妾以死報此癡情。妾今奉警幻之命,前往太虛幻境,修注案中所有一干情鬼。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從此再不能相見矣。』說著便走。湘蓮不舍,忙欲上來拉住問時,那尤三姐便說:『來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誤被情惑,今既恥情而覺,與君兩不相干涉。』說畢,一陣香風,無蹤無影去了。

  • 湘蓮警覺,似夢非夢。睜眼看時,哪里有薛家小童,也非新室,竟是一座破廟,旁邊坐著一個跛腿道士捕虱。湘蓮便起身稽首相問:『此係何方?仙師仙名法號?』道士笑道:『連我也不知道此係何方,我係何人,不過暫來歇足而已。』柳湘蓮聽了不覺冷然如寒冰侵骨,擎出那股雄劍,將萬根煩惱絲一揮而盡,便隨那道士,不知往哪裡去了。

  • 這一段幻境,便是從視、覺、聽三個方面同時來構建的。「環佩的叮當」、三姐訴情,這是幻聽;至新房見三姐,這是幻視;「昏昏默默」、「警覺,似夢非夢」,這是幻覺。通過幻視、幻聽、幻覺,作者展示了柳湘蓮由悔及悲再及悟的

    情感發展的三個階段。為情所蔽,又因蔽失愛,由愛生悔,因悔生悲,又由悲通悟。

  • 追求純潔高尚的柳湘蓮,為世俗之情所誤,以眼觀世,「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乾淨罷了」,竟以此及三姐,這是純情意態定向性的推理。但他那裏知道三姐風流剛烈,竟以死鑒情。事後柳湘蓮已是追悔莫及,和三姐一會,竟成永訣。然而,在他的潛意識裏,多麼希望再與三姐相會,因而他才會看到三姐幻化而來。這幻化中的三姐,實則為柳湘蓮深隱內心的自我願望。

  • 「妾癡情待君五年矣。不期君果冷心冷面,」這無不充盈著柳湘蓮的自責;「妾不忍一別,故來一會,」這怎能不是柳湘蓮對三姐的留戀之情。然而,「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重情重義的柳湘蓮,卻用自己的純情毀滅了同樣重情專一的尤三姐。柳湘蓮用自身毀滅了自己,在毀滅中他「恥情而覺」。然而「覺」字點出了尤三姐的悲劇,他看清了封建社會幕帳中純情真性的悲哀。

  • 正是「覺」字,讓柳湘蓮由本我之幻移步到了破廟,潛意識的本我也由小幻的三姐,而變為人生大幻的道士。幻中的新房,成了他逃離這個惡濁塵世的起點。人生「警覺」竟如「歇足」一瞬,一瞬之後,「知我為何人?來自何方?」

  • 通過幻視、幻聽、幻覺的切換,作者道出了人物深隱的

    內心情感世界的變化歷程,形象而生動。

    第16回秦鐘幻化說鬼判一段,也是這類情幻的典範。秦鐘與鬼判的辯論,實則為秦鐘求生與死亡兩種矛盾心態的寫照。另外,第113回中的鳳姐病危幻本性,也屬於情幻中的此種綜合之幻的運用。

  •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在《紅樓夢》中,作者從多個角度去嘗試了「幻」這種現實的精神存在,創造出了眾多人物意幻的精神形態,從而使人物神秘的內心世界具體而形象。幻是人的主觀心靈感受,在它的背後,隱含著的卻是深厚的社會、文化以及情感的內含。

  • 然而直接導致幻產生的則是「情結」。正如榮格所說:

    「情結比任何其他東西更多地反映了『精神生活的焦點』」。

    警幻的情結是「警悟」眾生;而情幻的情結則是「塵世之情」。情幻是警幻的基礎,警幻處在幻界的最高層次上。

  • (三)癡

    癡是一種病態的情感表現。《紅樓夢》引癡入書,用癡寫情,因情而癡,因癡見性。在癡的背後,給我們刻畫了一個情深意切,變化紛呈的深層情感空間。

  • 《紅樓夢》寫癡共有五處:寶玉兩處,黛玉一處,妙玉一處,趙姨娘一處。這四人在《紅樓夢》裏

    外在的情感壓力和內在的情感張力是最大的。他們的情感很容易

    在這種巨大的情感衝突中傾斜。

  • 因而和其他人物相比,最容易出現癡態的情感表現。所以《紅樓夢》中之癡落在了他們四人頭上。四人雖都有癡態,然而他們情感衝突的內質卻不同,從而四處雖同寫癡,但卻精彩紛呈。大而觀之,則可分為兩類:情癡和邪癡。

  • 1、情癡。

    情癡是因情生癡,情是純情純性。情癡主要發生在寶、黛身上,因為二者是《紅樓夢》中純情純性的代表。只有他們的情感衝突,才會達到情癡的高度。

  • 愛情是寶、黛二人情感生活的焦點,他們愛得如癡如醉,非他莫屬。絳珠仙草和神瑛侍者,是他們純情的化身,木石前盟,又讓他們合而為一。冰清玉潔的感情,讓他們在愛情的世界裏容不得半點陰影。小小的誤會,也會讓他們敏感的心靈顫慄。他們的情感太冰清玉潔了,最易於一觸即碎,陷入情感的癡態。

  • 第57回紫鵑戲謔寶玉癡,是因為好心的紫鵑為黛玉而試寶玉的真心

    所說的「戲言」引起的;第96回偶聽泄機癡肇兒,黛玉的癡迷是因為她偶然從傻大姐嘴裏聽到

    寶、釵要成婚一事;第95回感定親失玉寶玉癡呆,寶玉的癡呆不僅是失了玉的緣故,而深層的原因是他在感情深處,感覺到了家族給他訂婚的到來,這將使他永遠地失去黛玉。由此可以看出,寶、黛之癡心妄想的癥結是愛情。

  • 情癡是在沉重劇烈的感情打擊下的意識情感的昏厥狀態,

    它是主人公自我意識和外在的情感壓力巨烈碰撞之後產生的。

    寶、黛之癡都發生在他們互吐真心以後,當他們的戀情正發展為熾熱的愛情,相信非他莫屬的時候,突然的戲語,寶、釵的訂婚卻撲面而來,愛情的濃情和殘酷的具有毀滅力量的現實,在寶黛的內心世界裏形成了劇烈的衝突,這種劇烈的矛盾衝突,導致了情癡的產生。

  • 這是意識崩潰之後,潛意識浮出的精神狀態,是人類精神世界免於碎死的自我保護狀態。本我這時從意識潛層浮出,本我的出現,是對痛苦精神狀態的一種撫慰。

    因而情癡的表情易出現傻笑、呆笑,這是精神撫慰快感的外在表現。

  • 例如第96回癡呆後的寶、黛見面之情景,黛玉見了寶玉「只瞅著嘻嘻地傻笑」;她自己坐下,也「瞅著寶玉笑」;兩個人「只管對著臉傻笑起來」;「瞅著寶玉只管笑」;「便回身笑著出來」。短短的寶、黛會面,幾乎讓笑給融成了一片。然而在這種笑聲裏,讓人感到的是苦楚,是悲哀,是心酸,又是憤慈和無奈……。

  • 在這種笑的背後,支撐它的是本我的定向性,拿榮格的話來說就是情結。在完全被潛意識佔據的癡呆狀態下,人物的情感全部指向了情結原型。在寶玉的癡呆中,他見到紫鵑,

    「一把抓住」「死也不放,說『要去連我也帶去』」;

    林之孝來看他,一聽「林」字,便說:「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們來了,快打出去罷!」;

    見「十錦格上陳設的一隻金西洋自行船」,便以為是接黛玉的;

  • 一聽說傻了就不會娶林妹妹了,寶玉馬上就不傻了,正色道:

    「我不傻,你才傻呢!」竟還要去找林妹妹,讓她放心。從這些可以看出,丟玉不是寶玉癡呆的內在原因。寶玉是這樣,黛玉也是。黛玉發癡之後,去找寶玉,發現紫鵑扶著她,便說:

    「我打量你是瞧寶二爺來了呢,不然怎麼往這裏走呢?」;

  • 本來已軟得連路也走不了又處於癡呆狀態的黛玉,

    竟還能走到寶玉住的地方,而且一進門便突然硬朗起來;癡呆之下的寶、黛會面,黛玉的言行無不全部傾注在寶玉身上。這裏不難看出,正是這種精神的單一指向性,才讓癡呆者全部精神得到安慰滿足,因而才會孕育出那傻傻的癡笑。

  • 《紅樓夢》正是在客觀存在的模式下對人物的這一精神現象進行藝術處理的,

    從而藝術地再現了人的精神「本我定向性」這一潛意識現象。

  • 2.邪癡。

    邪癡是因邪生癡,邪是邪情邪念。第112回趙姨娘癡語現本性和第87回妙玉邪魔癡心竅,都是邪癡的典型範例。妙玉之「邪」是其苦楚命運的安排,是其思想意識中的封建貞潔觀以及佛門戒律的「偏見」。

  • 然而這種偏見,在少女妙玉的意念裏卻是一種不可抗拒的貞操。芳齡美貌,才氣風流,情竇初開,這一切少女美好的東西,卻被緊緊地裹在了佛門的袈裟之中。

  • 但是,袈裟卻沒有包住妙玉內心湧動著的春情。在寶玉第一次去庵裏的時候,她就初試情竇,特地在內室贈以名茶;寶玉過生日又飛鴻傳書;討梅一節,情比梅花;因而到了在惜春處觀棋與寶玉再次相見的妙玉,已是情勝梅花了。而這一切,只是妙玉的一廂情願。但是一廂情願的妙玉,再也掩蓋不住內心的真情。

  • 一見寶玉,她就臉紅;繼之微微笑眼,抬而復低。臉如桃花,目似秋水,癡癡問道:「你從何處來?」;明月如水,出門同行,瀟湘館外靜聽琴鳴……這一切又怎能讓妙玉少女的芳心再次平靜?但是,佛門的戒律、封建的貞潔觀,像「法海和尚」的「法器」一樣

    籠罩在她的頭頂,在他們看來,這春情春性則是淫邪魔念,這一切又不得不讓妙玉坐上禪床。

  • 春情春性與佛門戒律在妙玉內心世界形成了劇烈的衝突和掙扎,從而使妙玉的精神狀態發生了傾斜:

    「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晃蕩起來,身子己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她,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她,持刀執棍的逼勒,她只得哭喊求救」。

  • 雖遭「邪魔」,但是妙玉畢竟還是醒了,而趙姨娘卻再也沒有醒來。如果說妙玉之邪是偏見對人性的扭曲變形,那麼趙姨之邪卻是人世間的毒瘤,這是趙姨娘沒有醒的根本原因。但是,到底是這個社會算計了趙姨娘呢?還是趙姨娘算計了這個社會?趙姨娘之邪癡有深層的社會原因。她永遠是個任人驅使的「傭人」。作為妻子,她卻沒享受到妻子的權利,她永遠是ㄚ環;

  • 人們都看不起她,唾棄她,連她生的兒子,都低人一等,連她親生的女兒也否認她的存在。在賈府裏,她承受著巨大的精神壓力,忍受著內心巨大的矛盾衝突。她不願擔著這個虛名,她要力爭她的權力。但是,賈府否定她的這種要求,因而她滑進了邪惡的泥潭。正是這種劇烈的內心矛盾衝突與邪惡之念,讓她走上了邪癡的不歸路。

  • 妙玉和趙姨娘之邪癡雖然有別,但是潛意識的邪念在邪癡狀態下

    對自我強烈的關照,都給他們造成了極大的恐懼和痛苦:妙玉

    「兩手撒開,口中流沫」,「眼睛直豎,兩顴鮮紅」;

    趙姨娘更是「滿嘴白沫,眼睛直豎,把舌頭吐出,」「眼睛突出,嘴裏鮮血直流,」

    其痛苦之狀,更可以想見。這是邪癡與情癡外在表現的不同之處。

  • 單說妙玉歸去,早有道婆接著,掩了庵門,坐了一回,把「禪門日誦」念了一遍。吃了晚飯,點上香拜了菩薩,命道婆自去歇著,自己的禪床靠背俱已整齊,屏息垂簾,跏趺坐下,斷除妄想,趨向真如。坐到三更過後,聽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雲影橫空,月華如水。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

  • 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自己連忙收懾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恍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她上車,自己不肯去。一回兒,又有盜賊劫她,持刀執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早驚醒了庵中女尼、道婆等眾,都拿火來照看。只見妙玉兩手撒開,口中流沫。急叫醒時,只見眼睛直豎,兩顴鮮紅,罵道:「我是有菩薩保佑,你們這些強徒敢要怎麼樣!」眾人都唬的沒了主意,都說道:「我們在這裏呢,快醒轉來罷。」妙玉道:「我要回家去,你們有什麼好人,送我回去罷。」

  • 道婆道:「這裏就是你住的房子。」說著,又叫別的女尼忙向觀音前禱告,求了籤,翻開簽書看時,是觸犯了西南角上的陰人。就有一個說:「是了。大觀園中西南角上本來沒有人住,陰氣是有的。」一面弄湯弄水的在那裏忙亂。那女尼原是自南邊帶來的,服侍妙玉自然比別人盡心,圍著妙玉,坐在禪床上。妙玉回頭道:「你是誰?」女尼道:「是我。」妙玉仔細瞧了一瞧,道:「原來是你。」便抱住那女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說道:「你是我的媽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那女尼一面喚醒她,一面給她揉著。道婆倒上茶來喝了,直到天明才睡了。

  • 女尼便打發人去請大夫來看脈,也有說是思慮傷脾的,也有說是熱入血室的,也有說是邪祟觸犯的,也有說是內外感冒的,終無定論。后請得一個大夫來看了,問:「曾打坐過沒有?」道婆說道:「向來打坐的。」大夫道:「這病可是昨夜忽然來的麼?」道婆道:「是。」大夫道:「這是走火入火魔的原故。」眾人問:「有礙沒有?」大夫道:「幸虧打坐不久,魔還入得淺,可以有救。」寫了降伏心火的藥,吃了一劑,稍稍平復些。外面那些游頭浪子聽見了,便造作許多謠言說:「這樣年紀,那裏忍得住!況且又是很風流的人品,很乖覺的性靈,以后不知飛在誰手裏,便宜誰去呢。」過了幾日,妙玉病雖略好,神思未復,終有些恍惚。

  • 都起來正要走時,只見趙姨娘還爬在地下不起。周姨娘打量她還哭,便去拉她。豈知趙姨娘滿嘴白沫,眼睛直豎,把舌頭吐出,反把家人唬了一大跳。賈環過來亂嚷。趙姨娘醒來說道:「我是不回去的,跟著老太太回南去。」眾人道:「老太太那用你來!」趙姨娘道:「我跟了一輩子老太太,大老爺還不依,弄神弄鬼的來算計我。我想仗著馬道婆要出出我的氣,銀子白花了好些,也沒有弄死了一個。如今我回去了,又不知誰來算計我。」眾人聽見,早知是鴛鴦附在她身上。邢、王二夫人都不言語瞅著。

  • 只有彩雲等代她央告道:「鴛鴦姐姐,你死是自己願意的,與趙姨娘什麼相干?放了她罷。」見邢夫人在這裏,也不敢說別的。趙姨娘道:「我不是鴛鴦,她早到仙界去了。我是閻王差人拿我去的,要問我為什麼和馬婆子用魘魔法的案件。」說著,便叫「好璉二奶奶!你在這裏老爺面前少頂一句兒罷,我有一千日的不好,還有一天的好呢。好二奶奶,親二奶奶!並不是我要害你,我一時糊塗,聽了那個老娼婦的話。」

  • 由上可以看出,邪癡是自身邪念對自我進行的劇烈關照,在關照中與超我形成反差,從而形成極大的恐懼等精神壓力,使人的意識崩潰,整個精神狀態成了潛在邪惡意識態肆的汪洋。因而,邪癡人物開始的面目表情一般為「眼睛直豎」、「口中流沫」,情緒表現為震怒。我們常稱之為「中邪」。

  • 本我和超我的心理距離,是形成這一恐懼的直接原因。心理距離越大,越有利於減弱這種恐懼的作用,在後補的潛意識中形成一個平衡點,人物情緒趨於穩定:心理距離越小,越有利於這種邪念在潛意識和意識中交匯於一點,形成共振,更為瘋狂地進行自我關照。找不到補給的平衡點,最後形成精神的完全崩潰亡失,這就是為什麼同是邪癡,卻給妙玉以生,給趙姨娘以死的原因。

  • 由此可見,作者巧妙地把人物安排和這種潛意識表象

    通過其本身的自然規律合而為一,因而使人物達到了藝術真實的最高境界。作者對現實生活中夢、幻等的把握和提煉,既符合生活的真實,又符合藝術的規律,還符合作者對人性的關照,不論這種「性」是善是惡,他都造出了人物的心靈原本之真,原性之真。

  • 不論是情癡還是邪癡,指向性是它們的共同原則。黛玉、寶玉癡情的指向性是「愛」,妙玉癡情的指向性從佛門角度看則為「欲」,趙姨娘情感的指向性是「恨」。

  • (四)迷

    迷是在情感定勢的情況下,潛意識無所顧忌地突然迸發。它是在清醒的精神狀態下,被長期壓抑的潛意識瞬間突破意識的限制,而迅速完全占領所有精神空間的

    專一性情感狀態。故迷而不癡、不惑。《紅樓夢》中的迷是情迷心竅,曹雪芹用這一精神現象給我們訴說了人物深隱多維的心靈空間。

  • 《紅樓夢》中有兩次寫迷,都在寶玉身上,因為寶玉是情的象徵。只有在濃情的定勢裏,才有情迷的心理狀態。寫寶玉的兩次情迷,一次是在第32回中,寶玉訴肺腑情迷錯認人。寶玉給黛玉吐真心之後,竟發起呆來,黛玉走了他也不知道,仍然站在哪里,襲人正好前來送扇:

  • 「寶玉正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末看出是誰,只管呆著臉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個心,從來不敢說,今日膽大說出來,就是死了也是甘心的!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握著。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驚疑不止」,連忙推他道:「『這是那裏的話?你是怎磨著了?還不快去?』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羞得滿面紫漲。

  • 寶玉完全沉浸在了黛玉的世界裏。這是寶玉對黛玉的潛在情感的膨脹,用「湘雲的混賬話」,把寶玉完全引入了

    對黛玉的全部的深層情感的傾注之中。可以說,此時在寶玉的秘密情感世界裏,只有黛玉的存在,這才會一見黛玉,幾句話之後便直掏肺腑,竟使黛玉聽了話之後,「如轟雷擎電」一般地震驚與狂喜,一句話也說不上來,淚流滿面。

  • 然而,寶玉的感情仍在澎湃著,向四面八方狂溢,黛玉走了他渾然不知,竟然把前來送扇的襲人,依然當成黛玉,向她傾訴了他深隱內心的被長期壓抑的肺腑之情。這時的寶玉,已是他潛意識的代言人,潛意識由隱而顯,完全佔據了寶玉的每一寸情感空間。寶玉的真感情達到了最高潮,然而就在此時,作者卻讓它嘎然而止,襲人的輕輕一推,讓寶玉狂奔洶湧的潛意識情感在瞬間

    走向了反面─—意識情感之中,寶玉「羞得滿面紫漲」。

  • 然而寶玉的這次真情發迷是已有前奏的,在第25回中,寶玉發癡時文中寫道:

    「寶玉說:『林妹妹,你先略站一站,我說一句話』」,「寶玉拉著林黛玉的袖子,只是嘻嘻地笑,心裏有話,只是口裏說不出來」。

    寶玉想給黛玉說句什麼話呢?人們真想聽一聽,但是寶玉卻沒有說出來。這是作者的高明之處,作者在這裏打下伏筆,讓他在第32回中寶黛感情都將發展到高潮時再說。正是在這將近高潮的濃情的蔓延裏,才發生了情迷的心理狀態。

  • 在甜蜜愛情的定勢裏,會有情迷;同樣,在為情所困的定勢裏,也會有情迷。寶玉另一次情迷是在第21回中,讀「南華」寶玉情迷以筆伐情:襲人見湘雲給寶玉梳頭生了氣;寶釵找寶玉聽襲人說寶玉「沒個黑家白日」地

    在湘雲、黛玉房中耍鬧也生了氣;麝月似乎也有氣生。眾氣皆來,而寶玉卻渾然不知所因,一時摸不著頭腦,為情所困。一日不曾出門,自覺悶悶。

  • 晚飯又吃了些酒,傍晚己是「眼揚耳熱」,看《南華經》至佳處,好似有所超脫,一時情緒高漲,

    「意趣洋洋,趁著酒興,不禁提筆續曰:焚花散麝,而閨閣始人含其勸矣: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喪滅情意,而閨閣之美惡始相類矣。……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然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

  • 然而寶玉在意識潛層裏並未超脫,更沒有「毫無牽掛,反能怡然自悅」,若是超脫,又何至於還要焚花散麝?這是寶玉深陷於釵、黛、湘、花感情之

    旋渦的痛苦呻吟。續前「眼場耳熱」,續完即刻睡去,寶玉正是在這種精神的迷醉裏,任憑潛意識之情的湧動,道出了他矛盾痛苦的內心世界。

  • 他善良的博愛,卻得到愛情自私的譏笑;他想逃出塵世,卻又脫不了兒女之情。因而在其內心世界的潛層,才會有「焚花散鷹」、「喪滅情意」的憤撇意緒。這是真情對痛苦現實的一次精神逃亡。

  • 同為情迷,但前後兩次卻截然不同。一次是情深意切,一瀉千里;一次卻是無情筆伐,血流成河。在有情與無情之間,定勢出了寶玉迷於情、困於情、苦於情、欲棄於情、

    又陷於情的矛盾複雜的內心世界。而這一內心深層的情感世界是與其「意淫」的定性之情背道而馳的,這就是這個把「意淫」作為

    意識內容下的形象的潛意識內容。

  • 他的意識不允許其困於情,苦於情,然而他的潛意識中偏偏有它的存在。這種存在,使人物性格走向了豐富,他雖是空界的靈石,但他己沾染了塵界的俗氣。在靈與俗之間,走向了統一。

  • (五)覺

    直覺是在潛意識淺層、意識深層的主體對客體的直接的感覺判斷。

    對於它,人們說不出原因,但是我們卻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它是意識和潛意識雙重作用的結果。

  • 直覺也是曹雪芹關照人物的一個角度。《紅樓夢》中給我們描繪了

    繽紛複雜的直覺表現,然而最經典的只能屬於這塊靈石寶玉了。

    因為他是靈石,所以在日常生活的認識中總是以覺感事,他幾乎不屑於俗世的理性邏輯的認知方式。因為直覺代表的多是內心真情,理性邏輯反映的多為世態的矯情。

  • 《紅樓夢》就是以這種真情關照給我們拉開了一幕幕人情世態的直覺還原的畫面。在對寶玉的直覺刻畫上,曹雪芹分別從語言、行動、視角、嗅覺等多角度予以了關照。語言是人物塑造的最基本的途徑,言為心聲。《紅樓夢》的驚人之處,就在於其善於從直覺切入人物的語言。

  • 一句話便見性格,一句話便見真性情。「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2回)

    未見其人,已知其性。語言的直覺描寫,功不可沒。在《紅樓夢》中,如此是例,比比皆是,不再贅敘。

  • 說得好,不如做得好。行動是人物思想心理、性格性情的外化。人物的性格可以通過行動來表現,表現人物「做什麼」。而行動又叫作動作,真正的動作是情境定性的動作,即動作的矛盾性。這就是在矛盾中寫人,寫出人的矛盾。不僅寫出人物「做什麼」,還必須表現人物「怎麼做」。「做什麼」,是顯示人物的性格差異的重要內容。

  • 「怎麼做」,是人物在做同一事情時的個性差異的展示。直覺雖發於內心,但可見之於行。寶玉聞秦氏死,

    「只覺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

    這種直覺反應,使人物潛層心態盡出,但寶玉卻渾然不知,襲人忙「要回賈母請大夫」,寶玉卻笑道:

    「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血不歸經」。

  • 寶玉知急,卻說不出急的深層原因,在這種情況下,還竟能笑出。在一「痛」一「笑」之間,作者形象地刻畫了人物二維的情感轉換空間。

    這種潛意識形態的悲絕與意識形態的笑魔一時間在一個人物身上驀然迸出,

    真是讓人拍手叫絕啊!

  • 這一直覺的反映,並不僅僅是因為寶玉與秦氏有夢中之會,而且更重要的是,有釵、黛之美的秦氏的亡喪,觸動了寶玉內心深層的預感,他也將會無助地面臨釵、黛亡滅的生命悲劇。這才是這一口血的根本原因。

  • 視覺是直覺的門戶,也是直覺發生的介面。在第3回寶、黛初次相見中,作者給我們描寫了一個用視覺感觸的直覺天地。

    「閑靜似嬌花照水,行動如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黛初次見面,都靜靜的在打量對方,寶玉怎能知其行?沒有相處接觸,更何曾知其心?可見全然直覺所為。

  • 至於「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也無不滲透著直覺聯想的因數。然而在這種直覺幻化之中,卻讓作者把黛玉的聰明俏麗,病苦情愁,一股腦兒倒了出來。說其有理,其也似無,說其無理,其也似有。這就是視覺直感本身的玄妙。

  • 嗅覺也是直覺的一道重要門戶。嗅覺下的直覺關注,是曹雪芹刻畫人物的另一道獨特的風景。如果說常人拿眼睛觀人的話,那麼賈寶玉這塊靈玉的特別之處

    卻是以鼻嗅人鑒物。寶玉嗅覺驚人之處是對香的敏感沉醉。這種敏感的深層心理意蘊是

    作為「情癡」的女兒之情。下面就讓我們來看一下曹氏筆下寶玉所聞到的香姿百態。

  • 第一,「甜香」。

    甜則膩也,香則艷也,以甜飾香,濃妝富艷,有膩艷之淫態。這就是為什麼在第5回中寶玉一進秦氏房中,「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細細」描繪了艷而有態之感,因而寶玉頓「覺得眼揚骨軟」,這是一個幼小的男性嗅到異性甜香的欲感迷狂。

  • 第二,「幽香」。幽則雅也、純也、真也,古人有「幽蘭」之稱,香則艷也。以幽飾香,有幽艷高潔靈秀之態。這就是寶玉聞到的黛玉之香。在第19回中,

    「寶玉總沒聽見這些話,只聞見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

    「一股」二字,更見香的高潔俏麗,直衝而來,富於氣勢。在這兒,寶玉也為之醉倒,然而醉得不是「眼揚骨軟」的肉體感覺,而是由「眼」及「魂」的精神世界。

  • 第三,「甜絲絲的幽香」。以甜、幽飾香,艷而不浮,俗而有雅,豐而有韻。這正是孔子的中庸之美,也是寶玉所鑒賞的寶釵之香。

    「寶玉此時與寶釵就近,只聞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竟不知係何香氣」。

    以「涼」飾之,美減三分。正是一個「涼」字,多讓世人議論。可見寶釵的性格內涵,竟在寶玉的一嗅之間。

  • 直覺是人心靈中的真摯感受,然而直覺在曹氏手裏,卻成了解剖人物內心世界的一把手術刀。直覺可以知人論事,鑒性識情。在不經意的直覺之中,把人物性格刻畫得精當到位,得自然之美矣,這正是曹雪芹的過人之處。

  • (六)誤

    誤在此指口誤,口誤是一種普遍的語言現象,一般多發生在情急、恐懼、情感鬆弛等

    意識約束力下降的情況之下。它是人內心認可而又被環境、道德等

    社會的普遍約束力壓迫至意識底層,潛意識上層的精神存在。當在意識的約束力下降時,它隨時都會浮上意識表層,表現為和意識整體規範不協調的口誤,因而它往往是心靈真實的映射。

  • 曹雪芹以口誤為審視點,在《紅樓夢》中描繪了一個個

    絢麗多姿的女兒口誤的語言天地,它們或隱或顯,或直或曲,或緣性而微,或順情而率。

  • 1、率情而出,語真情切

    黛玉心有六竅,憂惋高潔,又寄居他人屋簷之下,一個小小的事件,有時都會在她的心靈裏掀起巨大的情感波瀾。事事小心,是她給自己立下的行為規範。但是黛玉的語言卻總是事與願違。還是讓我們來看看黛玉是怎麼說的:在大觀園晚宴對詩中,

  • 「鴛鴦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寶釵聽了,回頭看著她」,她情急之下也全然不顧(40回);

    寶玉在一個秋雨綿綿的夜晚來看她,戴著斗笠,「黛玉不覺笑了:『哪里來一個漁翁?」,但是當寶玉說要送她一套時,她竟自比「漁婆」而拒絕之(45回);

  • 黛玉無意聽了寶玉誇她,又驚又喜又是悲,認為其「果然是個知己」,但是當寶玉在路上遇見黛玉要給她拭淚時

    又受到她的驕嗔,寶玉說:「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得死活」,

    她卻說道,你「死了倒不值什麼,只是丟下了什麼『金』,又是什麼『麒麟』,可怎麼好呢?」

    說過自覺失言,搞得寶玉滿臉沒趣(32回)。

  • 這一切,顯然有背于黛玉初入賈家時給自己立下的規矩。但是,正是這些率情的口誤,才使黛玉成了真正的黛玉:時悲時喜,時愛時恨,時隱時露,時柔時剛,有時令人無法忍受的尖酸刻薄。這正是黛玉在意識約束下的潛意識中的

    真情真性。她的愛、痛、憂、苦、歡樂,她矛盾複雜的內心世界,盡在這不經意的口誤之中。

  • 2、蔓情而露,旁敲側擊

    鳳姐陰險狡詐,心竅多機,巧舌如簧,語言詭麗,機鋒峭然,口誤自然很少出現。然而,在其漫溢的情感定勢之中,放鬆了意識的警覺,有時也會蹦出一些表露心靈深層

    鮮為人知的秘密的口誤來。

  • 在第12回「賈瑞戲鳳」一節中,當賈瑞表白心聲,發誓為情「死了也願意」之時,鳳姐笑說:

    「果然你是個明白人,比蓉兒兄弟兩個強遠了。我看他們那樣清秀,只當他們心裏明白,誰知竟是兩個糊塗蟲,一點不知人心」。

    對賈瑞這樣一個蠢物,鳳姐根本不屑一顧,在蔑視的情感定勢裏,讓她放鬆了意識對情的禁錮。然而,這個蠢物,竟也能發出「死情」的誓言,這也無不使鳳姐為之感嘆,信口開河,任情奔肆,竟把自己的隱私公佈於眾。

  • 3、語露半形,含羞隱微

    即使是最隱微不露的寶釵,也有情不自禁的時候。口誤依然是曹雪芹給這個生下來火旺,常服冷香丸的姑娘

    表白內心深層感情的一個契機。在第34回寶玉挨打之後,寶釵去探望,她說:

    「『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痛,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

  • 剛說了半句自愧說的話急了,不覺紅臉,低下頭來。她表達了對寶玉的感情,然而表達的卻這樣虛弱,這樣的隱忍,竟連一句小小的口誤,在她的潛意識裏,也只能是語露半形。「私情」藏於「公情」之下,「我」隱於「我們」之中。

    「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大有深意」,卻忽又咽住,低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出來。

  • 的確,寶釵的愛是「怯怯」的,只能用「我們」來表達自己靈微的情感空間。他熱烈的心靈只能用

    薄似輕紗淡如霧的方式表現出來,明朗之中又似隱晦,坦露之下卻是遮掩。她愛得是那樣的畏怯,愛得是那樣纖弱,愛得那樣的淡漠。這些只不過是寶釵深層內心世界

    泛出來的弱影和折射,似大霧中的朦朧一笑,口角一誤而已。

  • 4、借錘敲鐘,語有餘韻

    妙玉身在佛門,然而這一件袈裟卻藏不住她那「深隱靈微地」的玄機。在自己的臥室裏,用自己日常用的綠玉斗給寶玉沏茶,但寶玉竟不解其中之味,視之為俗器,妙玉情急之下說道:

    「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裏未必找得出這麼個俗器來呢!」(41回)

  • 這一句情急之下的口誤,表白了妙玉身在佛門心在塵的內心世界。佛界講六根清靜,然而她竟還在意一杯之「俗」。給寶玉用稀世之珍,無疑也把袈裟掩蓋下的少女情竇已經說到即將露餡的地步。然而對於妙玉的借物寄情,寶玉卻渾然不知,竟要拿大大碗公牛飲。

  • 一件袈裟遮不住妙玉的春情,卻隔斷了寶玉的「情緣」。而對於身在佛門的妙玉的情話,在此也只能是借錘敲鐘罷了。在寶玉渾然不覺;在妙玉,袈裟籠罩,似濃似淡,似喜似悲,又似一層虛無飄渺的淡淡的憂傷。

  • 《紅樓夢》從多個角度,描繪了潛意識的種種表象,並且在作品中把這種精神的客觀存在

    和藝術的形式完美地結合起來,形成了一個潛意識表象的描述系統。這在潛意識表象的藝術探索上,達到了一個全新的歷史高度。往前看,前無古人;往後看,後無來者。

  • 第一、潛意識表象量大、集中、全面。從接觸到的有關材料來看,中國古往今來的文學有關潛意識表象的描寫,大多都把著眼點放在了「夢」

    這單一的形式之上,而對潛意識的其他表象形式,則挖掘不夠。從「莊周之夢」到「帝王之夢」;從《夢窗詞》到《枕中記》、《南柯夢》,「夢」成了中國古代文學中的一道風景。

  • 但是,從夢的數量、集中程度和全面上來看,沒有哪一部獨立的作品或篇章對夢的描寫能達到《紅樓夢》那樣的廣度、深度和高度。他們大多一夢到底,夢境的角度和形式也比較單一。至於其他潛意識的表象,則更是少而又少了。

  • 而《紅樓夢》不僅構建了大量、複雜、深層的潛意識表象,而且形成了它特有的潛意識表象的系統。在這個大系統中,有幻、夢、癡、迷、覺、誤六個分支,在每個分支中,又形成了一個個小系統。正是通過系統構建的方式,《紅樓夢》在現實的另一面,描繪了一個奇幻有致、變化莫測、五彩繽紛的潛在精神世界。

  • 第二、潛意識表象的情節更富於生活真實。由前面對《紅樓夢》中夢、幻、癡、迷、覺、誤的分別論述可以看出,《紅樓夢》中潛意識的表象

    是生活存在與藝術形式的完美結合,它具有很強的藝術真實性。

  • 在藝術虛構的另一面,它們的支撐點是生活真實,是人的潛意識的真實,因而讓人讀之更覺自然可親,在不知不覺之中便進入藝術之境。在這種表象中,不僅有藝術的美感,還蘊涵著人類潛意識存在的內在規律。而其他作品在這方面就顯得不足或有缺陷。若以《枕中記》、《南柯夢》的夢情節作比較,就會明顯的感到,它們在說教中顯得多麼的簡單和單一,給人有非夢之感。

  • 《牡丹亭》中杜麗娘之夢,有一定的二元心理結構模式,但二元的心理衝突極為不明顯,和《紅樓夢》中紅玉之夢相比,就顯得又有些蒼白無力。作為主人公之一的杜麗娘,「游園驚夢」之後,再沒有夢的出現。在內心劇烈的精神壓力和衝突下,她竟能因情而亡,但卻再沒做夢,潛意識的其他表象也沒在她身上出現,這多麼不符合人物特定的心理境況啊。可見,《牡丹亭》中之夢,還處於簡單的模仿和構建階段

  • 由此可見,《紅樓夢》中的潛意識表象更富於生活真實。它是有意識地對人的潛意識關注,又是從現實生活中所出,更是作者藝術的處理,還是生活原有規律和藝術再造的完美結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