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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MORNING POST 2015.7.30 星期四 深入阅读编辑:曲昂 电话:0531-85196328 [email protected]
这是一本全面探讨老年议题的“生死书”。台湾著名作家简媜给
老年找了个美丽的名字———银闪闪的地方。她以令人思省的散文文
笔,广泛地观照思考“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由周遭亲人的故事触
及到整体社会层面,一路从肉身、人生、老龄化、疾病到死亡的生命
现场仔仔细细彻底探勘,在问题间穿行并找寻出路。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生命是一条永不回头的河, 不管发源地何等雄伟,流域多么宽阔且肥沃,终有一天,这河必须带着天光云影流向最后一段路。 那闪烁的光影不是欢迎,是辞行。老,这令人生厌的字,像脚底厚茧,怎么避就是避不了那股针刺之感。厚茧虽痛却要不了命,但老会要命,它慢慢沿着脚踝往上爬,把血管塞成枯枝,那曾经像小鹿奔跳的心脏越来越像老牛拖着破车, 车上唯一的家当是一包袱羽毛似的记忆,拖着拖着,连这记忆也随风而去,只剩空壳。
随着科技文明与医疗进步,21世纪的关键词必然包括“老龄化”。 像我这样生于 20世纪战后婴儿潮、跨过 50岁门槛的人,是被“老龄化海啸”冲击得最严重的一代人:我们的父母迈入老病交加的银色风暴之路,需靠在我们肩上,而我们自身开始承受青春流逝的苦恼。 往下看,年轻一代风行“少子化”或不婚不育是火上添油。我们是“悬空的一代”,抬头有老要养,低头有人等着啃我们的老———如果年轻人总是毕不了业或继续待业的话。 有史以来, 台湾未曾有过700多万 50岁以上的人同时在岛上呼吸———预估三年后就进入老人人口占 14%的“高龄社会”,同时在岛上喘着的老人,将逐年增多。
平均寿命 84岁蝉联世界第一的日本,近来每年出现 32000 多名“无缘死”案例:失去亲缘、地缘、社缘联系的独居老者,孤单地死去,甚至多日之后才被发现, 而警政机关找不到家属愿意认领其遗体、处理其后事。发生在远方社会的事有没有可能发生在我们身边? 甚至有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中国人不喜欢谈老,更忌讳谈死,喜欢用“福如东海,万寿无疆”的绣花鸳鸯锦被把生老病死遮住, 无奈当年是农业社会大家族结构还能遮遮掩掩, 现在这时代哪里还有遮的能力? 一个老人倒了,能奔到身边照顾的,数得出几个人?
2014年 8月 28日于台北。 在街头,邂逅一位盛装的女员外。我应该如何叙述,才能说清楚那天早晨对我的启发?自己脚步停在斑马线前,信号灯倒数着, 所以可以浪费一小撮时间观看
几个行人, 从衣着表情猜测他们的行程或脾气的火爆程度。 但最近,我有了新的游戏:数算一个等绿灯时间内, 马路上出现多少个老人。 很快,我得出结论:闲晃的大多是老人,街,变成老街。老人此二字稍嫌乏味,我昵称为“员外”,正员以外,适用于自职场、情场、操场、卖场种种场所退休,每年收到重阳礼金的那一群。 现在,等信号灯的我,又玩起“数员外”游戏。正因如此,我可能是唯一看到马路对面巷口弯出一条人影的人。 她牢牢吸住我的目光, 不独因为她是短短 20秒内第八个出现的员外,更因为她比前面七个以及随后出现的第九个都要老,她是今天的冠军。 她推着轮椅,缓慢地移步,这台小车变成她的助行器,只是椅上空空的很是怪异,应该被推的她却推着轮椅,应该坐人的位置却坐了阳光与空气。
过了马路,我停住。隔着十几米,不,仿佛隔着百年惊心岁月;不,是一趟来回的前世今生。我远远看着她。她的脚步缓慢,我不必担心她会察觉到有个陌生人正在远处窥看———这当然是很无礼的事。 她走到邮局前, 邮局旁边是面包店,再过来是药房、超市、银行,然后是我。 我无法猜测她的目的地, 要过马路或是到超市前的公交车站牌或是直行到某个机构? 此时有个声音提醒我,数算游戏应该停止了,今早得办几件麻烦的事,没太多余暇驻足。我这年纪的人都有数,我们不应该再发展户口簿以外的马路关系,光簿子里的那几个名字就够我们累趴了, 再者体力上也很难因萍水相逢而兴起冲动, 我们离骁勇善战的“青铜器时期”远了,心锈得连收废铁的都直接丢掉。
但事情有了变化。 银行里的事情许久办妥了,我得去下一站。 不知何故,原应向左走的我竟往右边探去,也竟然如我猜测,第八号员外尚未消失。 她站在超市前面,朝着大路,不是要过马路亦非等待公交车,不像等人,更不是观赏远山之枫红雪白, 那必然只有一个目的: 招出租车。 如果身旁有个帮我提公文包的小伙子或仆役,我定然叫他去看看,伸个援手。惜乎,本人辖下唯一的贴身老奴就是自己, 遂直步走去。 且慢,开口招呼之前,我暗中惊呼,这位女员外是否刚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十里洋场夜宴舞
池里掉出来———衣香鬓影,绣衣朱履,一身亮丽长旗袍裹着瘦躯,显得朱梁画栋却人去楼空,头戴遮阳织帽,配太阳眼镜,颈挂数串璎珞。 这风风光光一身盛装,说什么都不该出现在街头、在约莫九十多高龄独自外出的老人家身上。
我问:“您要叫出租车是不是? ” 她说:“对。 ”“去哪里? ”“XX医院。 ”她答。“有带车钱吗? ”我问。“有。 ”她答,清楚明白。 我扶她到路边,目测自前方驶来的小黄们,要招一部较有爱心的出租车。听说,有的士司机嫌弃老人家行动缓慢,“快一点”这三个字够让一个自尊心顽强的老员外郁闷很久。 在尚未有专营老者需求、到家协助接送的出租车出现之前,一个老人要在马路上招的士得靠菩萨保佑。还好,停下车的应该是个好人, 恳请的士司机帮忙送她到医院,关上车门,黄车如一道黄光驶去,我却迟迟收不回视线,似大队接力赛,交棒者不自觉目送接棒者,愿一路平安,别让棒子掉了。“为什么穿得像赴宴? 没别的衣服吗? ”我纳闷。 一位经过的妇人告诉我,老员外就住在后面巷子,独居。 我问:“你认识她吗? ”她摇头。
我怜悯她吗?不全然,或许怜悯的是一整代老得太够却准备得不够的员外们: 他们基于传统观念所储备的“老本”———不论是财力或人力———无法应付这个浮躁的时代。 而本应承担责任的我这一代, 显然尚未做好准备或是根本无力打造一个友善社会让他们怡然老去。好比,夕阳下,一辆辆旅游车已驶进村庄前大路,孩童喊:“来了! 来了! ”狗儿叫猫儿跳,旅途疲惫的游客想象热腾腾晚餐、温泉浴、按摩与软床,迫不及待从车窗探出头还挥挥手;而我们,做主人的我们杵在那儿,捂眼的捂眼,发抖的发抖。 因为,我们尚未把猪圈改建成民宿。哪一户没有老人? 又有几户做得到二十四分之一孝?“不孝”帽子订单爆增,干脆叫邮差塞信箱算了。
我想着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 一时如沙洲中的孤鸟,独对落日。“为什么穿得像赴宴?”忽然, 我明白那一身衣着可能是独居老人为了提防不可测的变故,预先穿好的寿服;无论何时何地倒下,被何人发现,赴最后一场宴会的时候,一身漂漂亮亮。这么想时,我知道,我正式老了。
阿菊偷偷去算命,她想知道,她公公什么时候会死? 81岁的公公两年前中风,原本赁居在外的他回家找子女。那时,阿菊刚送走罹癌两年的婆婆不到一年,一口气还没喘够。阿菊的儿子考上南部大学搬了出去,女儿上高中,丈夫被公司派到大陆当干部, 阿菊自己也刚度过最难受的更年期,家中只剩她与女儿。原本盘算重回自己的生活轨道,到社区大学上课,学太极拳,把自己的寡母接来住一阵子, 好弥补分离多年的母女亲情,阿菊非常爱她的妈妈。
就在这时候,公公中风住院了。 他的两儿两女在病房外商量往下怎办? 两个女儿端出事不关己的样子,一个说我去上厕所,一个说我去看爸一下, 不久联手背起包包说要先回去了免得塞车。只剩两个儿子,你看我,我看你。阿菊事先呛明:“不可以丢给我, 妈妈从头到尾都是我照顾的,不可以再把你爸丢给我哦! 我也想孝顺我妈妈! ”“阿菊说,”阿菊丈夫对他哥哥说,“她身体哦,好像也不太好,你知道我现在被派到大陆,是不是……”再婚又晚生的哥哥面有难色,说:“你嫂嫂上班,婷婷才四岁,我家空间也不够……”兄弟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哥哥说:“弟弟,我这个哥哥没你出息,我要是有钱换个大房子,爸爸由我照顾也是应该的,你就同情同情你哥哥吧! ”
就这么定案。 阿菊发了一大顿脾气:“怎么这么巧,妈生病,他说婷婷还没断奶;爸生病,他说婷婷上幼儿园。空间不够没关系,我跟他换房子住! ”做丈夫的只好打电话给哥哥,哥哥说要问一下太太,回电说:“不方便,我们这里的学区较好,你们的孩子都大了,不用考虑这些,我们要为婷婷着想。”阿菊听了又发一顿脾气。她丈夫临上飞机前,半跪着求她,女儿拉起爸爸,对阿菊说:“妈,爸都跟你跪了,你还要怎样? 你不是教我们要孝顺吗,言教不如身教啊! ”阿菊只好答应,但那句“言教不如身教”让她很受
伤。 她在梦中呐喊:我要孝顺我妈妈,为什么我不能孝顺我妈妈?! 阿菊很郁闷,觉得为什么她做媳妇做得这么辛苦, 别人做媳妇可以一概不理?
公公有高血压、心脏病、前列腺肥大,喜欢喝酒吃肉不爱运动, 偏爱政论节目, 晚上看一遍,次日再看重播,一日两遍,因重听,声音开得很大,又喜欢一面看一面跟着评论。阿菊支持的政党颜色跟公公相反,强迫看那节目,是精神虐待,有一次她受不了,回说:“不要看啦,看看那些没有用啦,欲救台湾,电视关关掉,省电就是救台湾啦! ”阿菊想到一个办法,把自己变成钟点女佣,午餐备好,让公公蒸来吃,她自去图书馆、咖啡厅打混。 没想到晚上六点回到家,公公叫饿:原来他蒸好饭要拿出来时失手打落在地,手脚不听使唤,不会收拾,饭菜都还在地上。 阿菊问他:“你怎么不打电话给我? ”公公说:“有吃饼干。 ”阿菊蹲地上收拾,有点自责。
这情况很明白了,放他一个人在家,会出事的。 阿菊的“暂时性离家出走”计划宣告失败。当然,她也觉得在外混一整天蛮累的,搁下一堆家务没做又花钱喝咖啡太不划算。 阿菊另想一计,跟女儿借MP3,塞住耳朵听女神卡卡,一整天听下来精神确实“卡卡”的。女儿帮她下载费玉清跟邓丽君,总算觉得有人了解她的心。秋冬之交,公公倒地了。 救护车急送医院,疑似再度中风。 阿菊一颗心很矛盾, 希望就这么有个了局,又怕老人家有个万一,他的女儿、儿子会怪她:“你专心照顾,怎么把爸爸照顾成这样?”须知,苦差事没人要做,一旦老人家有个安危,孝子孝女的哭喊声就十分刺耳了。
医生做了详细检查,告诉阿菊:“只是一时晕眩跌倒伤到筋骨,你公公的身体还不错! ”阿菊听了,一时语塞,掩面哭了起来,岂料越哭越顺口,竟致双肩抽搐。医生拍拍她的肩,安慰道:“不用担心不用担心,他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以后多注意,避免再跌倒。 ”护士小姐低声称赞:“真有孝心啊! ”阿菊心中五味杂陈。 由于伤到
筋骨,大小便、洗浴都得靠她了。 虽说阿菊已过了半百,不是没见过老人的身体,但帮一个毫无血缘亲情、 未曾建立共同居住关系的老年男性洗涤那老化的私密身体,搓洗沾粪内裤,心理有一层很难调适的障碍。阿菊受不了,跟丈夫商量请外佣或是送养老院,隔海电话中,丈夫颇苦恼地说:“唉,这也是一条花费,每个月总要多开销三万,你也知道,我哥哥拿不出来,两个姐姐更不可能,这笔钱如果能省下来,我们儿子将来要出国留学也有个本,我在这里省吃俭用,唉,你也知道。 ”阿菊身体累坏了,但头脑没坏:确实,一年省 36万,三年 108万,这笔钱与其交给印尼小姐回乡盖楼房不如交给儿子出国留学。阿菊没搭腔,最后叹一口气,丢了一句:“再说啦! ”
第二天,阿菊偷偷去算命。她把公公的生辰八字给了算命先生,人称老师的他,擒拿小楷,在粉红纸上批流年,小指甲又长又弯,成了钩,翘着小指写毛笔。 阿菊的心脏扑通扑通跳。 桌上檀香袅袅,老师清了清喉咙,嗯嗯两声,说:“这人前世积德造福,今生遇大劫必有贵人,逢凶化吉啊! 一生衣食无忧,无正俸有偏财,晚年子女尽孝,得养天年,90岁有一劫,若过了这关,百岁可期啊! ”“百……百岁!”阿菊听得面色如土,说不出话,脑中好像有什么轰隆隆作响,问老师:“刚刚有飞机飞过吗? ”老师愣了一秒,牛头对不上马嘴,喝口茶,问:“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阿菊说:“那就,看看我的吧!”把八字给了老师。翘指老师叫助理打来一张新命盘,巡视一番,抬头看阿菊:“今年化忌当头冲,流年凶险,有血光。 ”阿菊扑哧一笑,心想:“你不死,我死!”但这个念头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打消了。她中途转车去了弟弟家,一进门看到老母,忍不住诉了满坑满谷的苦楚。 阿菊对老母说:“你要活久一点,等我好好孝顺你! ”老母说:“你免烦恼我,你公公较需要人照顾,你好好顾他就好了。你做人的媳妇,铺路铺一里,不差最后一畚箕。我们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佛祖知道。 ”阿菊抱着老母亲,哭了起来。
由于做“丈夫”的大她十岁,又由于女性的平均寿命比男性高也就是身体比较好,所以,丈夫在七十岁那年“浪子回头”搬回家时,她才六十整,刚从黄山爬很多阶梯回来。其实,女性平均寿命较高是因为吃苦太多、劳动太勤、辛酸太烈造成的(至少对她而言是如此)。 为什么会有苦役、酸楚?还不是男性造成的(至少对她而言是如此)。好了,结论出来了,注意听:男性折磨女性,是为了让她长寿;女性长寿是为了照顾生病的男性,让他“好好去死”(至少对她而言是如此)!
她的婚姻是一则笑话,原以为自己是元配,搞了半天才发现是小三———前面的婚没离干净,好像一颗隐藏版智齿。元配说,我跟他早就没什么感情,你要就拿去。不过,空壳子我要保留,面子给我顾一下啦。她能说什么? 生米不仅煮成熟饭,还熬成皮蛋瘦肉粥了———儿子已在肚中。他这时候很有协商本事,要大家以“大局”为重,各尽本分,一起向前努力。“大局(橘),”她愤愤不平,“我还葡萄柚咧!”努力不到两年,大约就是儿子学会叫爸爸的那节骨眼,外面的热心眼线给了线报,说小四若隐若现了;她跟他大吵一顿,他也觉得这样若隐若现蛮累人的,干脆给她正式呈现,那女人叫“朱古力”,古铜色皮肤也正好姓朱。不久,换成小五“提拉米苏”———人家就姓苏不然你想怎样———若隐若现了,这回有了传承,小四出手打了小五,提拉米苏榨得一笔巨款后退出战局。
总之(由于篇幅有限且作者无意发展成“怨偶像剧”),他变成火坑孝子与商场大亨的结合体———一具高功能的情欲变形金钢———没错,是“威而钢”的钢。光说钱吧,小情节,就别浪费我们的纤纤玉指去敲计算机了,大事情加总起来耗去了大半的家产。 所以(作者忍不住手痒再说几句),有阵子新闻热烈讨论“安乐死”立法问题,她心里想的是,为什么我们的法律没有“阉刑”?她死了心,也想通了,一个人的婚姻若是一则笑话,不要想把它变成一出传奇,那是不可能的;教大象跳芭蕾舞,要付出惨痛代价,不是地板裂了这种小事,是它会把你踩死,哪一头大象伟大到值得你为它去死? 大约就是儿子们(后来又生了一个)上初中那节骨眼,她已经不在乎他的情场值日生叫“蛋挞”、“舒芙蕾奶酥”还是“玛卡龙饼”了,只要按时养儿子就好。 她的婚姻变成“按件计酬”与“版税结算”之综合体。
儿子,他是有养的,过年过节也有回来,这我们得说公道话,只不过,养别人的儿子多过养自己的。渐渐,他的风光日子随着年纪愈来愈大变得愈“两光”———头顶光了,口袋也光了。“浮浪狂”(台语,泛指有路无厝、居无定所的浪荡子)一阵,有一天,满脸倦容出现在门口,对她说:“唉,我要浪子回头! ”浪子回头? 她虽然没上过大学,但对这个成语还算清楚。恨就恨,她长年习于独自生活,欠缺与男性打交道的经验,以致无法在第一时间以辣椒语言回应这个浮浪狂。更过分的是,她还帮他把包包拎进来,还问:“吃过饭没? ”忽然,她愈想愈不对,“浪子回头”不是应该回元配那里吗? 还有很多……很多……怎么讲呢?“相好”?“姘头”?“狐狸精”?“伴侣”?“床友”? 她还在推敲正确用法,只见七十岁浪子已吃完饭,筷子往桌上一拍,要去洗澡,问她:“毛巾在哪里? ”
浪子从此变成宅男,她变成供食宿的“阿桑(大婶)”,完全符合高深的台语箴言:“有路找路,没路找老主顾。 ”人两脚,钱四脚,没钱当然没路,没路只剩下一步,回头找老主顾。 更要命的是,这个宅男带着“三高”回来———高血压、高血糖、高胆固醇。一般而言,有本事男人的“三高”其中两高是指高楼、高薪,最后一高才是高血压;一事无成的男人只有一高叫高个子;他比这还糟,他带回来的三高像猛虎饿狼。果然,三个月后,中风了。两个儿子一个在国外就学,一个在大陆工作,一听到爸爸回家且中风了,即刻奔回来探望。 缺了一角的家好像团圆了,老宅男露出欣慰的笑容,做出愿意努力复健将来去国外一起旅游的承诺。 儿子们嘱咐妈妈:“爸爸现在很脆弱,不要刺激他,以前的事都不要再提了,最重要是现在,把爸爸照顾好,让他赶快好起来! ”
她没答腔,心想“刺激”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照顾”是什么意思? 从此,她的人生进入生命中不可承受的“拖油瓶”阶段。 一向过着与姐妹淘(女性朋友圈)唱歌跳舞爬山做义工生活的她,被一个惯于使唤人的老宅男“缠脚绊手”,除了上菜场、带他就医,哪里都别想去。刚开始,姐妹淘体谅她出门不便,上家里来陪她闲聊,但是,旁边晃着一个不良于行的人。一会儿问遥控器在哪里?一会儿要热水吃药,众人觉得索然无味,草草作散。 她积了一桶子怨,有一天,嚷开了:“少年时我劝你要为老年打算,你一句也不听,还笑我傻,现在搞成这样! 你为什么不去找朱古力,找那些什么蛋糕碗糕,你找我做什么? ”
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能伸能屈真好汉。 浮浪狂看过日月星辰,行过五湖四海,哄过三千佳丽,对伸缩之道甚有研究,深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之理,当下涎着忏悔式的苦笑,眼眶含泪、语带哽咽:“我真后悔当时没听你的话,现在才知道,你才是真正关心我的人,看在儿子的面,你给我最后一个机会吧! ”能怎样? 你叫这位“先知”能怎样?她抹了眼角的泪滴之后,看看时钟,说:“去复健!”之后没多久,她的身体出现状况,失眠、晕眩、胃痛,从此上医院不只陪他看心脏科、复健科,也看自己的肠胃科、精神科。有一天,她看连续剧,看到做太太的哭哭啼啼,想尽办法要从小三手中把丈夫夺回来,她忽然有所领悟,那些编剧都是未经风霜的年轻人,演来演去都是俗套。她想:不要怕男人不回来,怕只怕老了穷了病了,他自动回来! 这时候,那个不良于行的人从房间晃出来,问她:“晚餐吃什么? ”
节选自《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简媜 著长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浪子回头银色旅程
阿菊去算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