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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屆文化流動與知識傳播──臺灣文學與亞太人文的在地、跨界與混雜」 國際學術研討會 2018.9.29-30 1-27(抽印本頁碼) 1 異鄉又見故園花: 漢學、博物學、與近代日本博物學家田代安定 陳偉智 摘要 本文預計討論近代日本博物學家田代安定(1856-1928)於十九世紀末到二 十世紀初,在日本、太平洋與臺灣的博物學田野考察中的文學創作,分析其何以 採用漢學的文類,特別是漢詩,來表達田野所見所感。博物學是近代的知識,透 過自然觀察、採集,以及分類的實證主義精神,從事知識建構。在田野考察後, 提出科學的調查報告。田代安定留下了許多的田野日記與博物學報告的文獻,這 些建立在外部客觀觀察基礎上的知識,與其表達個人學思所感的漢詩文,是不同 的文類。一方面田代安定在臺灣的田野調查中,使用漢文與各地的報導人筆談, 採訪自然與人文資料,另方面,也寫下許多漢詩文作品。漢詩文可以說是田代安 定知識建構與表述情感的重要媒介。透過田代安定的漢詩文的分析,本文試圖說 明日本傳統漢學,提供了田代安定表述自己在自然觀察的世界外,一個述說自己 的志向、思想、與情緒的空間。同時分析這些隨著博物學田野工作而展開的漢詩 文的作品,與科學的觀察記錄與分類,不同文類文本之間的對話關係。最後並指 出,在相同的田野過程中,生產出來的科學與文學的兩種文類,如何受到近代日 本民族主義情感驅動而匯合。 關鍵字:田代安定、漢詩文、博物學、經世濟民、空間意識、帝國、臺灣 美國紐約大學歷史學博士候選人、國立臺灣大學歷史所博士候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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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三屆文化流動與知識傳播──臺灣文學與亞太人文的在地、跨界與混雜」

    國際學術研討會 2018.9.29-30 頁 1-27(抽印本頁碼)

    1

    異鄉又見故園花:

    漢學、博物學、與近代日本博物學家田代安定

    陳偉智*

    摘要

    本文預計討論近代日本博物學家田代安定(1856-1928)於十九世紀末到二

    十世紀初,在日本、太平洋與臺灣的博物學田野考察中的文學創作,分析其何以

    採用漢學的文類,特別是漢詩,來表達田野所見所感。博物學是近代的知識,透

    過自然觀察、採集,以及分類的實證主義精神,從事知識建構。在田野考察後,

    提出科學的調查報告。田代安定留下了許多的田野日記與博物學報告的文獻,這

    些建立在外部客觀觀察基礎上的知識,與其表達個人學思所感的漢詩文,是不同

    的文類。一方面田代安定在臺灣的田野調查中,使用漢文與各地的報導人筆談,

    採訪自然與人文資料,另方面,也寫下許多漢詩文作品。漢詩文可以說是田代安

    定知識建構與表述情感的重要媒介。透過田代安定的漢詩文的分析,本文試圖說

    明日本傳統漢學,提供了田代安定表述自己在自然觀察的世界外,一個述說自己

    的志向、思想、與情緒的空間。同時分析這些隨著博物學田野工作而展開的漢詩

    文的作品,與科學的觀察記錄與分類,不同文類文本之間的對話關係。最後並指

    出,在相同的田野過程中,生產出來的科學與文學的兩種文類,如何受到近代日

    本民族主義情感驅動而匯合。

    關鍵字:田代安定、漢詩文、博物學、經世濟民、空間意識、帝國、臺灣

    * 美國紐約大學歷史學博士候選人、國立臺灣大學歷史所博士候選人。

  • 「第三屆文化流動與知識傳播──臺灣文學與亞太人文的在地、跨界與混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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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異鄉又見故園花:一位來到臺灣的日本博物學家

    1882 年,出身於日本鹿兒島的年輕博物學家田代安定(1856-1928),奉農商

    務省與鹿兒島縣廳之命,尋找金雞納樹(奎寧)藥用植物栽培試植地時,第一次

    踏上了琉球群島南方的島嶼宮古島。此行,田代安定除了尋找適合栽植金雞納樹

    的場地外,並同時就沿途所經各大小島嶼,進行包含了植物、地理、民俗、歷史

    等內容在內的博物學調查。到了宮古島後,在其田野日記中,寫下了紀錄此行心

    得的一首漢詩。

    踏盡扶桑南極山,臨風絕眥浩滔間。

    誰記賴翁舊詩句,天連水處乃臺灣。

    田代安定詩中提及的「賴翁舊詩句」,即為日本江戶後期的陽明學、歷史學

    者賴山陽(1780-1832),在遊歷薩摩時寫下的〈阿嵎嶺〉:「危礁亂立大濤間,決

    眥西南不見山。鶻影低迷帆影沒,天連水處是臺灣。」自鹿兒島灣口的阿嵎嶺向

    南眺望,遙想在海的彼端的臺灣。田代登上宮古島的詠歎,引用賴山陽的典故時,

    在地理空間上,也更加靠近臺灣島了。然而,十九世紀初賴山陽的詩,或許只是

    詠海之作,讚嘆自然的作用,但是十九世紀末的田代安定的詠歎,除了祖述維新

    的思想根源歷史典故外,更有明治維新後的日本近代化過程中,領土擴張地政學

    思想背景。幾乎在 1880 年代十年內,田代安定曾先後三次調查位處於鹿兒島與

    臺灣之間的島嶼列島,其中特別著重於接近於臺灣的琉球八重山群島的調查,多

    次像明治中央政府提出關於八重山群島的熱帶島嶼的產業與社會發展策略。

    在寫了「天連水處乃臺灣」後的 13 年,田代安定也隨著日本統治臺灣,而

    來到臺灣。此後就在台灣,擔任臺灣總督府殖產部門的技術官員,以來臺前發展

    出來的知識與田野工作的調查模式,在台灣展開他的後半生的事業。在 1895 年

    來臺以前,田代安定已經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博物學田野調查學者。來臺灣後,1895

    年 9 月的宜蘭調查是他在臺灣本島最初的區域田野調查,之後更進一步調查臺灣

    東部、南部、北部等地,並於 1902 年起長期擔任恆春熱帶植物殖育場主任。在

    台灣任職期間,曾出版多本區域研究民族誌、植物調查、行道樹、林學、熱帶植

    物栽培專著。

  • 陳偉智/異鄉又見故園花:漢學、博物學、與近代日本博物學家田代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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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96 年初,田代安定與殖產部技師一同南下臺灣巡迴調查期間,於 3 月 3

    日途經苗栗大湖時,在田野日記中寫下表述心情的漢詩:

    漂遊十歲不還家,況復海南天一涯。

    只有天公知孤忠,異鄉又見故園花。1

    其中的「異鄉又見故園花」此一在宜蘭調查稍後寫下的詩句,很傳神地表達

    了他剛到臺灣之際,對於臺灣的人與地的印象,而這樣的印象也反映在其調查成

    果中。在宜蘭以及稍後其他地方的調查期間,田代安定來臺前所累積的豐富博物

    學知識,成為進行田野工作時,以及稍後撰寫復命報告書時重要的背景知識資源。

    除了以植物學、地質學、民族學等近代知識的眼光來紀錄田野中所見的自然環境

    與人文社會樣貌外,田代的田野經驗,也是跨文化翻譯的過程。例如,在 1895 年

    宜蘭調查時,田代在田野中紀錄了植物的日本名、有時感性地強調某些宜蘭植物

    類似琉球的品種,或是在破布烏訪談的泰雅婦人體態像是日本鄉下老婦,令其有

    回鄉之感等等。2當然,對於宜蘭當時現地的民族學問題,田代安定是帶著當時人

    類學常見的人種起源與分類的問題意識,紀錄所見噶瑪蘭人與泰雅人的語言、體

    質特徵、傳說、文化特質等等。「異鄉又見故園花」於是不單單只是田代安定在

    理性上試圖以近代知識來瞭解臺灣此一新領土的感想,同時也是一種情感上在異

    鄉看到類似故鄉自然與人文景觀的文化翻譯。

    從「踏盡扶桑南極山」到「漂遊十歲不還家」,從「天連海處乃臺灣」到「異

    鄉又見故園花」,田代安定從鹿兒島到了琉球群島、最後到了臺灣,隨著近代日

    本帝國的版圖擴張而移動。同時在此一過程中,其博物學的知識視野、田野技術、

    調查模式,也逐漸形成。更為重要的是,開始發展出建立在長期調查的基礎上,

    結合應用植物學、地理地質、民族學知識的熱帶社會發展方案。

    科學史研究,在離開了以探險家、發現者、學者為中心的英雄史觀的研究取

    向後,轉向注意到科學知識生產的內在理路與外在脈絡,特別是社會與歷史脈絡

    的關係。內在理路的轉變,如由科學哲學家孔恩(Thomas Kuhn)在 60 年代提出的

    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與常態科學(normal science)的概念,影響了此後分

    1 田代安定,《南台巡迴日曆卷一》, 1896 年 3 月 3 日,臺大圖書館數位典藏館田代文庫,

    N052。 2 田代安定 1895 年的宜蘭調查成果,見吳永華、陳偉智,《異鄉又見故園花:田代安定宜蘭調

    查史料與研究》(宜蘭:宜蘭縣史館;臺北:臺大圖書館,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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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析科學乃至人文知識生產的分析。對於外在的歷史與社會脈絡的重視,強調了人

    是歷史與社會中的產物,歷史行動者的活動更無法自外於外在結構給予的條件與

    路徑。因此,就知識生產或是近代知識史來說,對於討論制度、大學、專業學會,

    與網絡中的行動者,成為重要的研究取向。這些討論逐漸形成晚近兩種主要的研

    究取向:一是關於科學知識社會學(SSK,sociology of scientific knowledge)。這一

    種研究取向認為生產自然知識的過程本身便是一種社會活動。無論自然知識的內

    容本身,論述形式,生產知識的過程,都是特定社會成規(social conventions)運

    作下的產物,雖然此處的「社會」指的常是為數僅數十或數百的知識社群。換言

    之,社會是「內在」於實際的科學活動之中,而非以外在因素的方式「影響」、

    「決定」或「左右」了自然知識的內容。自然知識與活動一如人世中其他日常行

    為,是特定時空下的產物。3另外則是強調人與非人的因素,都是作為知識生產過

    程中的行動者的行動者網絡(ANT,agent-network theory)取向。在行動者網絡

    中,強調人作為知識生產者的實作,不論是遠地標本的採集,或是大學講堂、實

    驗室、博物館、標本館中的人際網絡互動,乃至於物件、紀錄、文字、數字等非

    人的行動者,在形成知識中的作用。4

    透過田代安定的博物學旅程,我們或可以進一步討論在既有的學科史、發現

    史、學者傳記的書寫形式以外的知識生產機構的轉變,內在於博物學的殖民地發

    展的「社會」與歷史脈絡,同時初步探討如上述寫在田野日記內的漢詩文的意義。

    田代安定在日本、琉球、太平洋島嶼、臺灣等各地的田野調查過程中,在田野日

    記寫了數量頗多的漢詩文,這些為數頗多的漢詩文寫作,其意義何在?除了寫景

    寄情個人情感的詠歎之外,是否本身也在知識生產中發揮了某種非人行動者的要

    素?換言之、在以觀察與紀錄為主的博物學田野調查的過程中,寫下來的這些漢

    詩文書寫,而且大部分是未發表的作品,具有何種意義?另外,田代安定不論在

    日本或是來臺灣後,似乎並未參與日本人的漢詩文社群的活動,更不在晚近獲得

    學界注意的「在臺日人漢文學」的範疇內,如何評價如同田代安定這樣的博物學

    家的漢詩文作品?

    齋藤希史指出明治時期日本的漢文體(包含漢文與漢詩),具有兩種性質:

    機能性=作為表現媒體,以及精神性=關於自己認識,並指出這兩種性質,並非

    3 科學史家王文基曾簡要地介紹科學知識社會學與科學史的研究取向,見王文基,〈導讀:顯而

    易見〉,收於 Steven Shapin and Simon Schaffer,《利維坦與空氣沯浦:霍布斯、波以耳與實驗

    生活》,蔡佩君譯,(臺北:行人出版社,2006),pp. xxv-xxvi. 4 見 Bruno Latour, Sciecne in Action, (Cambridge, Mas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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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全互斥,而是互相牽引。5本文所要討論的田代安定的「漢學」,即其漢詩文書

    寫,作為非人的行動者,在其知識生產過程中的作用。田代安定的漢詩文寫作同

    時具備了機能性與精神性,做為田野中的媒介的漢文,以及其詩作中呈現的對於

    自然環境的觀察與投入,以及對於地緣政治的意識與自覺,隨著其田野旅程的展

    開,而逐漸從竹枝詞式的自然風土書寫,轉變成敏於國際地緣政治與帝國邊地發

    展的社會文本。

    在進一步討論前,容許本文先簡短回顧博物學全球化的脈絡。以下,針對博

    物學的全球化進行初步的研究史討論,並最後並以田代安定在日本與台灣的採集

    活動為例,說明使這樣的知識生產成為可能的歷史脈絡與涉及的知識社會學與行

    動者網絡。

    二、玫瑰的名字:博物學的全球化

    十八世紀英國詩人 William Whitehead(1715-1785)曾在一首描寫俗名山羊

    鬚(The Goat’s Beard)植物的作品中,寫著:

    5 齋藤希史,《漢文脈と近代日本:もう一つのことばの世界》,(東京:日本放送出版協會,

    2007),頁 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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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he flaunting woodbine revell’d there

    Sacred to the goats; and bore their name

    Till botanists of modern fame

    New-fangled titles chose to give

    To almost all the plants that live6

    (試譯如下:

    飄搖放狂開忍冬,

    山羊虔敬宜得名。

    當今名望植物家,

    擇名出奇總新調,

    遍幾所有花木草。)

    俗名山羊鬚的植物,當時的植物學家命名為 Spiraea Ulmaria,在林奈的分類

    法中是一種薔薇科繡線菊屬的花,亦即榆繡線菊。誠如歷史學家 Keith Thomas 指

    出,在近代早期人與自然關係轉變的過程中,博物學(natural history)引進了新

    的命名法則,從描述性的地方花草百物的紀錄,到依據林奈的拉丁文二名法的命

    名,原先具有地方特色,但是各地並不一致的俗名,現在變成了科學的障礙。各

    地原先因為植物的特性、形狀、氣味、分佈地點與動物的關係等具有地方特色的

    名稱(比如,山羊鬚),在新的科學的分類系統中,變成了榆繡線菊(Spiraea

    Ulmaria)。Whitehead 的詩,見證了命名的轉換,新的命名系統的威力,不單單

    只是英國一隅改變了山羊鬚的俗名,而是在標準化的命名中,逐漸地推及全國,

    乃至全世界。雖然「現代早期的博物學範疇遠遠超出了實用的需要,而是衍生於

    宗教衝動、求知好奇、以及審美快樂的綜合體」,博物學時代的來臨,成為維多

    利亞時代英國地方生活典型的特色,設立了許多博物學與田野植物學的俱樂部與

    學會,同時英國變成了外國博物學家與植物畫家的麥加聖地。719 世紀後,伴隨

    著近代國家的在國內與海外的發展,博物學也進一步分化發展成動物學、植物學、

    地質學、人類學等專門學科知識。隨著大學設立專科講座,設立博物館或植物園、

    成立學科學會,形成知識生產與流通網絡、以及標本採即與命名活動的世界規模

    的展開。人與自然的關係之間,中介著許多制度與學科知識。以往俗民或是殖民

    地部落的知識傳統,在新的從博物學到各分科的知識形成中,被壓抑或排除,或

    6 William Whitehead 的詩引用自 Keith Thomas, Man and Natural World: A History of Modern

    Sensibility, New York: Pantheon Books, pp. 86-87 7 Keith Thomas, Man and Natural World: A History of Modern Sensibility, pp:281-2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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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者成為民俗學(國內)或民族學(國外)的被研究的對象。

    榆繡線菊原來在英國農民的俗民植物學知識中被稱為「山羊鬚」,其得名是

    根據此植物吸引山羊群聚而來的日常生活經驗所得的知識,到了 17 世紀,博物

    學引進林奈二名法的分類後,被命名為薔薇科繡線菊屬的 Spiraea Ulmaria。而此

    一命名,也定著成為此一植物的標準名。詩人的感嘆,成為日後文學乃至民俗學

    的材料。標準名隨著博物學分類知識的擴大而日益將其他地方相同種屬的植物吸

    納到同一種屬的分類中,並因此脫離各地俗民而有了新的學名。這其中,植物學

    家的命名,如同博物學時代的創世紀(Genesis)一樣,創造了名字。在詩人所說

    的「當今名望植物家,擇名出奇總新調,遍幾所有花木草」(Till botanists of modern

    fame/ New-fangled titles chose to give/ To almost all the plants that live),此一遍及

    所有花草木的命名,不只發生在 17 世紀的英國,隨後的歷史中,也隨著西方國

    家的全球擴張,帶來了命名的全球化,亦即博物學的全球化。

    Keith Thomas 在分析近代早期英國的現代感性形成中,博物學興起與同時代

    對於動物、植物的態度的轉變息息相關。近代早期的英國經驗,其實也鑲嵌在同

    時代跨國的歷史脈絡中,在英國近代對動物、植物、地景的新感性形成過程中,

    常觸及與歐洲的啟蒙運動的聯繫、跨國的博物學與科學知識網絡、海外的探險活

    動、歐洲與美洲等外國奇珍植物的引進、國內與跨國園藝市場的連結。換言之,

    雖然 Thomas 書寫的是英國史,但其實已經是一種在地方史中看見全球史的歷史

    學實踐。就博物學而言,對自然界的再評價,對野生植物、熱帶植物的興趣,與

    海外的珍奇物種,伴隨著英國的海外擴張,商業活動與海外殖民地的獲得,而進

    一步的擴大。博物學的全球化,一方面是西方國家海外擴張的結果,同時也是近

    代以來全球史的一部份。

    19 世紀下半葉到 20 世紀初,從柏林會議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間,西方的帝

    國主義國家進入了史家所言的「帝國主義盛世」(high imperialism)的時期,英國、

    法國、德國等西方帝國,朝向世界規模的領土佔領統治的領土型帝國國家

    (territorial imperial state)轉型,改變了殖民地統治的方針。舊政體在變成領土

    型國家的同時,在國內也透過種種文化、社會、與教育政策,轉形成近代的國民

    國家(national state)。非西方社會,不論是從具有文明傳統的中國朝代帝國,或

    是日本的江戶幕府體制,乃至在山區、邊境、或是島嶼的土著社會,也都被捲進

    去此一全球性的歷史變遷的洪流中。在這個歷史過程中,非西方社會,若不是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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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西方殖民帝國的殖民地,就是在內外壓力下,進行朝向近代國家體系的轉型,

    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乃至自然知識等全般的領域,進行不論自主的或是

    被迫的近代化轉型。政治上,朝向領土型近代國家的變遷過程中,國家的領域與

    邊界,透過戰爭、佔領、條約、宣告、調查、登記、製圖、統治等措施,進一步

    確定。在空間領域上,除了確定了領土疆界外,亦同時透過教育、國語、國史等

    文化政策,塑造國民。國境領域內的資源,例如人口、自然環境、產業、民情、

    農漁資源、地質礦產等,也變成了殖民帝國或是近代國家的關注對象,變成「國

    家資源」。8

    在歐洲國家紛紛建立近代的大學、博物館、學會的同時,海外探險、測量、

    博物學標本的採集活動也同時進行。非西方社會,一方面作為被研究對象,同時

    部分具有文明傳統的社會,也紛紛轉型。亞洲的中國與日本,在 19 世紀末也展

    開了體制乃至知識系統的改變。就植物學而言,原先亞洲社會即有深厚的本草學

    知識傳統,草木蟲魚鳥獸及其名,也很早就有本土的知識傳統。中國從先秦時代

    的文學中,例如詩經,即有各種動植物的命名與知識。9歷代更不乏考證詩經等古

    籍中的博物學知識的著作。李時珍在 16 世紀完成的《本草綱目》,更是前此累積

    的本草學知識的集大成。而以《本草綱目》為主的各種本草學編纂與考訂,更廣

    及於周邊的漢字文化圈,影響了韓國、日本的本草學知識。不過,本草學知識傳

    統,主要是建立在對於動植物的實用與藥用性質的體系知識,與西方在林奈命名

    法後,朝向普遍的、抽象的命名與分類的博物學知識,並不屬於同樣範疇的知識。

    16 世紀近代早期東西方開始有頻繁的往來以來,博物學的知識也開始互相

    引界。以日本為例,在 1784 年,林奈學生瑞士博物學家 Carl Peter Thunberg 出版

    了 Flora Japonica,開啟了近代植物學名命的體系,荷蘭學者 Philipp Franz von

    Siebold 在 19 世紀初更進一步出版了 Flora Japonica 與 Fauna Japonica。幕府時期

    的日本本草學,受到了 Siedold 的影響,著名的本草學者宇田川榕庵,以佛教格

    義的翻譯形式,在 1822 年出版了《菩多尼訶経》,介紹西方植物學。「菩多尼訶」

    一詞,即為 botanica 的音譯,其中更引進了新語「動物」與「植物」。101835 年

    8 西方國家的海外博物學標本採集與知識生產活動與國內學科建制、帝國發展的關係,見

    Londa Schiebinger, Plants and Empire: Colonial Bioprospecting in the Atlantic World. (Cambridge, Mass. :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4). Schiebinger 主要是針對歐洲國家在美洲及非洲的活動。

    在亞洲的部分,見范發迪,《清代在華的英國博物學家:科學、帝國與文化遭遇》,(北京:中

    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1)。 9 水上靜夫,《中國古代の植物学の研究》,(東京:角川書店,1977)。 10西村三郎,《文明のなかの博物學:西歐と日本》,(東京:紀伊國書屋,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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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版了《植學啟原》,介紹了西方植物學、林奈分類系統、植物解剖學的名詞等。

    宇田川榕庵的譯語,隨後與在中國的西方傳教士韋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

    與李善蘭共譯英國植物學家 John Lindley 的《植物學》(Elements of Botany),共

    同引介至今仍在使用的植物學主要專有名詞。11

    這些西方植物學體系的介紹,不單單只是新名詞而已,其內容呈現的對於自

    然界的分類知識,也進一步改變既有的本土本草學傳統。19 世紀中葉,日本的本

    草學者,開始使用西方的林奈二名法來重新整理既有的本草學知識,上野益三研

    究指出伊藤圭介刊行《泰西本草名梳》,飯沼慾齋出版《草木圖說》,這些名稱雖

    然仍保留既有的本草學標題,但是其內容已經是近代西方的植物學圖譜了。同時

    在此時,幕府與諸藩的草藥園的採集活動,雖然仍保留「採藥記」的舊名,但實

    質上是植物標本的採集活動。12Federico Marcon 指出 18、19 世紀,日本在西方

    蘭學的影響下的本草學知識現代化的過程,其實更是博物學全球化的一部份。13

    原先江戶本草學的草木圖繪傳統,根據 Maki Fukuoka 指出,也在求真的原則下,

    進一步發展,博物圖繪成為日本的視覺現代性的表現。14在這樣的脈絡下,明治

    維新之後,原來的「自然觀」也產生的根本上的改變,並進一步成為政治社會哲

    學的本體論基礎。15傳統本草學知識的自然文化傳統,在近代博物學知識的發展

    過程中,轉而成為民俗學中對於動植物泛靈信仰的探討對象,或是文學的領域中,

    結合歲時節令、自然四季與動植物變化的文學創作形式俳句中的季題與季語。16

    中國的部分,同樣是在十九世紀末,原先是作為西方國家的標本採集地,傳

    教士、學者、領事官員,在開港後的各港口腹地、以及隨後沿著長江黃河深入內

    陸,採集各種動植物標本,寄回歐洲的主要大學與博物館。雖然西方的博物學家

    與採集者,如同范發迪的研究指出,在中國需要仰賴在地的報導人與助手,甚至

    是地方的本草學傳統知識網絡,透過這樣的形式,也成為科學殖民主義或者博物

    11上野益三,《日本博物學史》,(東京:平凡社,1986)。沈國威編著,《植学啟蒙と植物学の語

    彙:近代日中植物学用語の形成と交流》,(大阪:関西大學出版部,2000)。 12上野益三,《日本博物學史》。 13Federico Marcon, The Knowledge of Nature and the Nature of Knowledge in Early Modern Japan,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2015). 14 Maki Fukuoka, The Premise of Fidelity: Science, Visuality, and Representing the Real in Nineteenth-

    Century Japan,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 15柳父章,《翻譯と思想:「自然」と Nature》,(東京:平凡社,1977)。Julia Adeney Thomas,

    Reconfiguring Modernity: Concepts of Nature in Japanese Political Ideolog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2001).

    16 Haruo Shirane, Japan and the Culture of Four Seasons: Nature, Literature, and the Art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2).

  • 「第三屆文化流動與知識傳播──臺灣文學與亞太人文的在地、跨界與混雜」

    10

    學全球化的一部份。17

    不論是從科學知識社會學的取向,或是行動者網絡的取向,博物學的全球化

    過程,都提供可以進一步發展的解釋模式。從知識的性質、知識生產的機構、制

    度與網絡、在歐洲本國的學者、東亞本草學傳統中的學者,乃至田野中的助手、

    報導人,甚至「命名」與翻譯本身,都使得這個過程不單單只是如同 Keith Thomas

    在英國的歷史脈絡中產生的近代理性與感性之間的矛盾情感,更是在空間化的過

    程中,展開的跨文化翻譯與比較殖民主義的全球史議題。以下介紹田代安定的經

    歷,說明其置身其中的 19 世紀下半葉,轉變中的日本的近代知識生產環境與歷

    史脈絡。

    三、隨著帝國擴大的足跡:田代安定的生涯

    田代安定,日本鹿兒島人,1856 年出生,日本幕府末期薩摩藩藩校造士館出

    身,從學於鹿兒島蘭學家柴田圭三,修習博物學與外語,16 歲即擔任柴田圭三法

    語助教。明治維新初期,至東京遊學,1875 年進入新成立的博物局任職,擔任博

    物局長田中芳男助手,從事動植物學、植物辭書編纂以及東京周邊區域的博物學

    田野調查。曾有機會進入東京帝國大學前身開成學校讀書,但是因為家中事故,

    於 1880 年離開東京回鄉。當時田中芳男是明治維新後日本第一代的新學學者18。

    田中芳男是首先將近代的動植物學方法介紹入日本的人之一,在植物學方面先後

    介紹 Carl von Linnaeus 與 Augustin de Candolle 的植物分類法。19田代安定以其優異

    17范發迪,《清代在華的英國博物學家:科學、帝國與文化遭遇》,(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

    社,2011)。西方博物學家與中國本草學的遭逢與文化翻譯,見 Fan, Fa-ti, “Hybrid Discourse

    and Textual Practice: Sinology and Natural History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History of Science, 38: 25-56, 2000.

    18 日本幕末時期,在西方勢力進逼下,為因應新局,在學問的探究上,由原先專注的「蘭學」

    進一步全面性地展開對西方新學的學習。於安政 2年(1858)設立「洋學所」,翌年(1859)

    改稱「蕃書調所」,1863年「蕃書調所」改名「開成所」。1862年蘭學大家伊藤圭介的學生田

    中芳男進入「蕃書調所」擔任「物產學」的調查研究工作。曾於 1867年整理日本的動植物標

    本參加於法國巴黎舉辦的第四回萬國博覽會。1868年明治維新之後,「開成所」成為明治國

    家進行殖產興業近代化工程中「求知識於世界」(五條誓文)的重要機構,相關人員相繼引

    續。田中芳男亦進入「開成所」,成為明治維新後第一代的博物學家。田中專攻的領域為植物

    學、動物學與化學等。1870擔任新成立的「物產局」局長,「物產局」隨後改名為「博物

    局」。參見木通口秀雄、椎名先卓,〈日本 博物館史〉,收於古賀忠道、德川宗敬、木通口清之

    監修,《博物館學講座 2日本 世界 博物館史》,(東京:雄山閣,1980),頁:49-55。上野

    益三,《日本博物學史》,(東京:講談社,1989),頁:191-196。 19 田中芳男於博物局分別出版介紹 Carl von Linnaeus植物學知識的《林娜氏植物綱目表》

    (1872)與翻譯 Augustin de Candolle的《土至甘度爾列氏植物自然分科表》(1872、

    1875),參見上野益三,《日本博物學史》,頁:193-194。

  • 陳偉智/異鄉又見故園花:漢學、博物學、與近代日本博物學家田代安定

    11

    的外語能力,跟隨田中芳男學習到近代的動植物學知識。田中芳男不只對純粹博

    物學20有興趣,對於如何將這些學問實際應用的可能性的「殖產興業」關懷,亦

    頗多關注。21田中芳男此種兼顧純粹與應用的學風,其實並不只是他個人於知識

    形成上的風格,而是當時日本知識人普遍的心態。22

    浸潤在日本明治維新時期學用兩兼的風氣中,田代安定在此後的任官生涯,

    一直是以專業的技術官僚為主,在日本中央的農商務省(自博物局時代開始)或

    地方的家鄉鹿兒島縣工作。1880 年離開博物局之後,曾多次展開博物學相關的調

    查。自 1880 年至來台的 1895 年,15 年期間受農商務省、鹿兒島縣、沖繩縣、帝

    國大學、東京地學協會等官方與學術機構指派或委託,曾三次進行在 1879 年後

    納入日本明治國家體制的琉球群島調查,並特別關注最南端的八重山群島,提出

    五十多冊關於琉球八重山群島的動植物、土俗、人類學調查報告書與八重山的舊

    慣革新的現代化發展計畫。23他並曾於 1889 年隨日本海軍訓練艦金剛號至布哇

    (夏威夷)及南太平洋一帶進行博物學調查24,也曾於 1891 年進行北海道以南日

    本全島的調查25。除了進行博物學各領域的諸多調查之外,田代安定也如同其啟

    蒙老師田中芳男一樣,關注於應用博物學的問題,因此在進行調查同時,田代也

    對於該調查地域的自然物產環境,可以形成何種有利日本的產業發展方案多所關

    注,並在博物調查報告書中另外加以分析說明。就連 1889 年進行太平洋諸島非

    日本領土地域的調查時,亦曾討論日本可針對於不同的海外環境發展有利的產業,

    並依據區域物產的差異進行貿易26。

    20 「博物學」在當時意指今日學科分科下的動物學、植物學、地質學與人類學,用以翻譯西方

    自 15世紀以來至 19世紀的 natural history的知識。 21 木通口秀雄、椎名先卓,〈日本 博物館史〉,頁:49-55。

    22 李永熾,《日本近代史研究》,(台北:稻禾,1992),以及 Carol Gluck,Japan’s Modern Myth :Ideology in the Late Meiji Period,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5).

    23 田代安定渡台後在植物學上的業績,參見吳永華,《被遺忘的日籍臺灣植物學者》,(台中:晨

    星,1997),頁:69-94。田代渡台之前任職於農商務省,1882、1885、1887三次的琉球八重

    山調查與舊慣改革計畫的討論於,參見三木健,〈田代安定 近代八重山〉,《八重山近代民眾

    史》,(東京:三一書房,1980)。關於田代人類學研究業績的介紹,參見長谷部言人,〈田代

    安定氏 就 〉,收於田代安定,《沖繩結繩考》,(奈良:養德社,1945)。關於田代安定經

    歷與簡傳,參見松崎直枝,〈隱 植物學者田代安定翁 語 〉,《傳記》1(1),

    (1934)。 24 田代安定,《太平洋諸島經歷記》,(台北:「田代文庫」(台大總圖藏),1890-1892)。此書為

    田代安定隨軍艦進行完調查,回國後分回於《東京地學協會報告》上發表論文共 13回的集

    結。 25 永山規矩雄編,《田代安定翁》,頁:8。 26 田代安定,《太平洋諸島經歷記》。

  • 「第三屆文化流動與知識傳播──臺灣文學與亞太人文的在地、跨界與混雜」

    12

    除了相關博物學調查與提出產業發展計畫之外,田代安定並且加入數個相關

    的學會團體,例如東京地學協會、東京植物學會、東京人類學會、東京園藝學會

    等。並曾於模仿英國皇家地理學會(Royal Geography Society)結成的東京地學協

    會擔任機關雜誌《東京地學協會報告》的報告主任與主編27。

    1895 年,田代安定於 3 月底得知日軍已佔領澎湖的新聞時,向「知友」子爵

    木夏本武揚表示從軍來台進行調查之願望。木夏本隨即向海軍大臣西鄉從道代為說

    明田代之「素志」,准許以「東京地學協會地理探險」的名義,至廣島大本營,

    隨軍出發28。隨後 4 月,田代即隨軍隊渡台,來台時為 40 歲之中年。田代安定來

    臺後,任職於臺灣總督府民政局殖產部、擔任技師,先後負責臺灣各地的殖民地、

    農業與林業調查與規劃,並曾任恆春熱帶植物殖育場主任,開闢各種熱帶植物苗

    圃,培植本土與外來引進具有經濟價值之熱帶植物。晚年,曾多年度獲聘返鄉於

    鹿兒島高等農林學校短期任教,退休後並曾任職於民間公司星製藥會社。最後於

    1928 年於歸鄉途中去世,死後遺骨葬於臺北市三板橋日本人墓地。

    從田代安定的經歷顯示,其身處從江戶時代,以幕府與各藩草藥園為主,受

    西方博物學影響的本草學傳統,轉形到近代的以博物局、植物園、學會、大學為

    主,以普遍性的知識為旨趣的知識生產方式轉換的歷史脈絡中。同時,也有多次

    在日本內地與島嶼,乃至太平洋島嶼的實際的田野調查與採集經歷。同時發表的

    博物學調查旅行的作品,其形式也從 1870 年代末的採藥記、紀行文、草木譜,

    逐漸變成學會學報的專題論文,到 1880 年代以及 1895 年來臺灣之後的應用博

    物學的調查報告。朝向越來越專科化與專業化的報告寫作形式的同時,從 1870

    年代在薩摩造士館時代的漢學教養,乃至於上京之前以漢文書寫的採藥記,在撰

    寫植物採集旅行紀錄的同時,也透過漢詩,來表達自己對地方風土的感受。

    27 參見石田龍次郎,〈「東京地學協會報告」(明治一二—明治三0年)〉,《日本 近代地

    理學 成立》,(東京:大明堂,1984),頁:87-169。「東京地學協會」的參與者,除了相關

    博物學科的學者之外,也包括了許多貴族、政府官員以及高級軍官,因此在某種程度上言

    之,它也是當時東京的上層社交聚會之一。 28 參見田代安定《駐台三十年自敘傳》,轉引自三木健,〈田代安定 近代八重山〉,頁:126-

    127。於田代安定逝世後整理田代遺物的學生松崎直枝發現,田代遺物中有一《明治十九年知

    友名簿》,其中有木夏本武揚、手島精一、花島義貞、伊東己代治、橋本綱常、賀田貞一、池

    田謙三、牧野富太郎、井上伯(井上馨)、芳川顯正、大山巖、桂太郎、曾我祐準、金子賢太

    郎等,這些包括政界、軍界、學界的人物幾乎都是當時明治政府的中間份子。參見松崎直

    枝,〈隱 植物學者田代安定翁 語 〉,頁:116。另外,木夏本武揚亦是當時擔任東京

    地學協會會長,見石田龍次郎,〈「東京地學協會報告」(明治一二—明治三0年)〉,頁:87-

    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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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

    試舉一例,1876 年,田代安定初任東京博物局屬,假期歸鄉時,走訪鹿兒島

    灣口的山川、佐多兩地,沿途訪問各地村落,觀察山區以及海濱地帶的植物像,

    並採集標本,留下以漢文書寫的紀行文《山川紀行》,並且編輯了植物調查《麑

    灣西端沿海地草木譜》,標示各地所見與採集標本的植物分科、採集地點等。29雖

    然以漢文書寫紀行文,並使用既有的詞彙(紀行、採藥、草木)但是其觀察與採

    集活動,卻已然是在近代的觀察與普遍性的分類法的知識典範中。如 1876 年 7

    月 28 日,在山川郡喜入鄉敷町採集到一植物,田代紀錄其土名為「高活(タカワ

    ク)」,以漢文書寫現場的研究與事後查證結果:

    余乃解剖其花,照凸鏡,檢視為何科樹,不得其適當,蓋非尋常植物。因摘其花

    葉,收藥管。

    于歸家後檢閱諸本草書類,泰西植物分科中 Rhizopharaceae(釋字未考)科之

    木,與古來從外國舶載紅樹皮同種類也。

    以漢文撰寫的紀行文中,田代採集標本、紀錄土名、解剖花、檢視其特徵,

    返家後查閱相關的參考書籍,最後並歸入西方的植物學分科(今名紅樹科)。同

    時此行也在沿途就所見所感,在筆記中留下竹枝詞式的漢詩作品。

    例如〈為採藥使向南方鄉〉:

    半歲遊蹤任馬蹄,風餐露宿隔塵迷。

    蟲音聽遍隅南路,復踏秋花向薩西。

    田代甚至還在之後,將沿途所寫的漢詩,另行抄錄,編為《薩南採藥詩草》。

    數年後更將《薩南採藥詩草》包括在內,把 1870 年代末到 1880 年代中期在鹿兒

    島、櫻島、奄美大島、琉球等地的調查過程中原先寫在日記中的漢詩稿,蒐集編

    成《南島風梳雨浴詩草》。30

    從 1870 年代開始,在田野中寫景、感懷,乃至於述志,漢詩逐漸成為田代

    在日記或田野筆記中的特殊的文本空間,此後,在田野中的感懷與述志,常常就

    29 田代安定,《山川紀行》,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J065,1876。田代編寫此行的植物目

    錄,見田代安定,《麑灣西端沿海地草木譜》,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J143,1876。 30 田代安定,《南島風梳雨浴詩草》,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O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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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4

    透過此一文本空間來表現。在田代的田野日記、田野筆記與田野紀行文中,在文

    本之內,共同表現了齋藤希史所言的機能性與精神性的漢詩文。在薩摩藩造士館

    的漢學基礎,使田代熟習漢詩文,除使用漢文寫作田野調查的採藥記外,漢詩文

    的文化資本,使田代最後到了臺灣時,在臺灣的田野調查中,發揮了重要的功能。

    四、田代安定田野調查中漢學的媒介

    在臺灣的田代,並不會臺灣語,田野中需要透過通事的協助,或是使用漢文

    筆談。一則留田野日記中的 1899 年訪問坪林歸順的歸順匪徒頭目徐祿時留下的

    筆談紀錄,田代筆寫:

    我在臺灣既經五年而由未能臺灣語

    是盡□愧也

    今日不同行辨務署警官

    是所以巡查警官於我

    不有用

    通譯不同行是甚遺憾

    徐大爺部下人員中

    知日本語者有否31

    田代最後沒有找到山上有通曉日本語的人,而他也不會「說」臺灣語,因此,

    「漢文」在田野中,發揮了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不只在臺北南方的山區,更早的

    時候,當田代初到臺灣時,在宜蘭、花蓮與臺東一代的田野調查,更是如此。田

    野中的語言實況,使書寫的「漢文」不單是溝通上的工具,「漢文」本身更是田

    代在臺灣的博物學調查知識生產的重要田野方法。透過筆談,田代獲得了其所需

    要的資訊。在田野中,除了透過直接觀察,獲得的資料與採集標本外,更透過筆

    談,從各地方的田野報導人,採集各種事物的名字以及用途。

    1896 年 9 月 11 日,田代安定在臺彎東部調查期間,在田野日記中留下了一

    則筆談,田代向受訪者出示:

    31 田代安定,《「臺灣北部山區調查筆記」》,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N227,1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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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

    我所記草木則歸去後,清國本土、番名、西洋名、日本名、其他各國名稱登

    記。臺灣島內幾千種類草木有之事在登記。台南、台中、臺北、台東、奇萊

    全部非是今回旅行之重用。今回之專用,則在見地形、庄民實狀、衣食住等,

    向岸則原野、各溪、砂地等要看見。32

    田代所言的「今回之專用」,即其執行總督府「殖民地」(當時用語,為移民

    地之意)調查計畫的要點,調查現地的自然環境、地理地質條件、物產、居民狀

    況等。當然除了這些官方計畫的項目外,田代自己也同時進行植物學、人類學、

    語言學的調查。

    田代安定來臺灣之前的經歷,可以說呈現匯集了江戶時代與明治初期日本的

    博物學傳統知識與實踐,並且在博物學的全球化的日本脈絡中,扮演了一定角色。

    在採集標本的田野調查中,強調採集的標本「我所記草木則歸去後,清國本土、

    番名、西洋名、日本名、其他各國名稱登記。臺灣島內幾千種類草木有之事在登

    記。」稍後自編的台灣草木譜,匯集了傳統中國的本草學(清國本土名)、近代

    植物學分類學名(西洋名)、日本本草知識(日本名),甚至包括了「土名」,同

    時其採集標本的計畫,是全面性的針對「台灣島內幾千種類草木」,普遍性地窮

    盡對物種的採集、分類與辨識。台灣的自然世界,透過田代安定這樣的個別行動

    者,乃至隨後的其他以大學、博物館、植物園為基地的植物學家等人的行動者,

    編入了以林奈分類系統為主的拉丁文學名的世界中。

    在臺灣東部調查期間,田代在各個村莊中常向地方頭人或是蕃社通事,提出

    「詢問事項」,進行筆談調查。例如 1896 年 11 月 12 日,田代回到花蓮後訪問新

    成庄,向當地的頭人李阿隆提出了「新城庄詢問事項」六條,田代以漢文書寫的

    提問如下:

    第一條 新城庄開闢距今幾年前,乃該當清國曆何年間乎又該庄創立者姓名並其

    經歷,乃始初自何處移來此地,創開新城庄之事由要示說。

    第二條 新城庄創時人口若干,乃比現今多孰寡要示說人口增減之次第並風土病

    乃熱病其他各病比宜蘭地方多寡之件。

    第三條 這庄年年所產出各農產品,山內產品,海中產物各名稱。乃麻糸、藤、

    薯榔、獸皮、乾魚其他諸產品名稱。

    第四條 此地每年所產出麻糸共計約幾担又昨年中一担價幾銀,現今一担價幾銀。

    32 田代安定,《阿眉番語》,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N046,18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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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籐並薯榔一担價幾銀且昨年中所產出各品約幾担。

    第五條 新城庄現今所有三板船並各小船共計幾個。

    第六條 琉球人其他外國人此海岸漂到之事有否。若有先年漂到者要示說其年月

    並當時狀況。

    右各條要詳細記送,今所問諸件,只為我們參考要知其大略年不敢有別意而尋問

    之也,故要記示現在事實,切切至囑。

    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十二日 民政局技師 田代安定

    台東新城庄

    李阿隆机下33

    李阿隆針對田代的提問,逐條筆談回覆:

    第一條 新城庄開闢距今四十餘年該庄創立者李春等來此開闢乃始初概是宜蘭

    人來此地創開新城庄。

    第二條 新城庄創開時丁口壹百餘人乃現今居住等庄丁口七十餘人乃後山病者

    寒熱之症多他各病症少論後山比宜蘭後山病多宜蘭病少。

    第三條 新城等庄早詳概是荒埔無出產品生蕃山有土產乃蔴竽籐薯榔鹿皮山羊

    皮羌仔皮鹿角鹿觔鹿鞭鹿腳地瓜小米姜金瓜東瓜詩瓜抱仔李仔王菜柑

    仔柑蔗塗荳概□件

    海中之產物各無收也

    第四條 此地每年所產出麻絲?好年冬者四百餘担呆年冬者參百餘担籐薯榔所

    出產者無定幾担蔴絲?每担抵銀壹拾員籐每担抵銀二員三角薯榔每担

    抵銀?

    第五條 新城庄無造三板船有三板船者是宜蘭海邊耕網拏魚為業之三板船來此

    地買蔴絲?并各貨物又并載柴回宜蘭往基隆買賣之三板船者無定幾隻

    亦三五隻亦二三隻。

    第六條 不見琉球人并他外國人無來此地方。34

    從「新成庄詢問事項」的問答中,獲得了新成庄的移民史,風土病、村落規

    模、生活環境、農漁經濟、族群關係、與北部宜蘭基隆之間的往來情況。新成庄,

    乃至田代所經過的花東一帶的縱谷與濱海的各個原住民與漢人村落的調查,透過

    33 田代安定,《台東要書綴》,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T053,1896。 34 田代安定,《台東要書綴》,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T053,18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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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這些的詢問事項,後來成為田代在撰寫《臺東殖民地預察報文》的基礎資料。35

    田代在 1896 年的臺灣東部調查,雖然主要目的是移民地相關項目調查,但

    同時亦調查臺灣東部各族群,除了留下各族的語言語料記錄外,對各族的族群的

    起源傳說、遷移、文化特質等,也有所紀錄。在田野中,在人類學調查同時,田

    代也蒐集物質文化標本。例如,同樣在新成庄調查期間,調查漢人社區外,透過

    李阿隆,調查了太魯閣的原住民,透過翻譯訪談部落頭目,並當場獲得頭目提供

    的服裝。

    田代在太魯閣所蒐集的標本,之後寄給東京帝國大學人類學教室,作為台灣

    人類學標本的一部分。36就太魯閣原住民頭目提供的「番衣」,田代安定還特別用

    漢文寫了感謝狀,透過李阿隆翻譯表示感謝,並說明其進行人類學調查的目的。

    田代的感謝狀,寫著:

    感謝狀

    啟言你今日所送大魯閣番衣二領我實心肝歡喜。今茲攜去台北示總督府諸士而後

    欲送附我帝國大學,以永久保存焉。

    我帝都東京有高等大學館,名曰帝國大學,黌內有數學科萬學皆完備矣。其中有

    一學科,名曰人類學,乃是研究世界萬國人類自然之原理之學科也。人類學所包

    含區域極浩繁,乃各國人種、風 俗、言語、宗教、人類性情等之檢覆亦皆在此

    學科中。好學之諸紳,為斯學捐資設立一學會,名曰東京人類學會,吾亦其會員

    也。

    抑台灣島生番者,右於人類學最有價值之人族也。我昨年台灣赴任以來日夜孳孳

    汲汲檢究各社生蕃人之狀態殆無餘日矣。想察該生番之風態猶羲皇以前之民,又

    彷彿釋門所謂原人之人族也。居常攻究之趣味極深遠,我亦愛好此學科,猶饑渴

    於飲食也,嘗聞大魯閣番之名而今眼前見之實不堪(甚)歡喜。你今送我特以番

    衣二領,蓋你曉知我意,以要供我學科之參考者乎哉。吾性原硬頑,不喜受收諸

    人送品,你若送我以他物,我固不欲受納焉,即時必可送回也。但此番衣者則不

    35 田代安定 1896 年臺東殖民地調查的成果,見田代安定,《台東殖民地豫察報文》,(臺北:臺

    灣總督府民政局殖產部,1900)。此行的背景與報告書的分析,見陳偉智,〈田代安定與《臺

    東殖民地預察報文》:殖民主義、知識建構與東部臺灣的再現政治〉,《東臺灣研究》3:103-

    146,1998。 36 田代安定文庫中的《臺灣島諸標本說明》,即有這些寄給東京帝國大學的的標本說明,包括

    在新城採集到的「臺東大魯閣高山黥面蕃」番衣、胸當及耳管共五件。見田代安定,《臺灣島

    諸標本說明》,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T075。

  • 「第三屆文化流動與知識傳播──臺灣文學與亞太人文的在地、跨界與混雜」

    18

    然。欣然受收以欲傳于不朽也矣。37

    李阿隆或是太魯閣原住民頭目是否能瞭解田代安定在感謝狀中所表達的意

    思,無從得知。但是田代的感謝狀,提示了日本殖民地人類學知識生產網絡,以

    及標本採集的目的,更重要的是,表現了當時人類學在「發現」研究對象時,尋

    求保持原狀的「原人之人族」的文化觀。而這一點,是當時田代安定與其他人類

    學家如伊能嘉矩、鳥居龍藏等人所共享的。田代安定的臺灣東部的人類學調查的

    部分,一方面呈現了東部臺灣原住民的文化特質,另一方面也呈現了殖民地人類

    學自己的問題意識與知識生產網絡。在這個過程中,田代的「漢文」發揮了重要

    的功能。

    不論是植物的調查、或是漢人村落、乃至原住民調查,田代安定的「漢文」

    在田野中、乃至博物學知識生產過程中,都產生了某種「非人的能動性」(non-

    human agency)。透過漢文,即便彼此之間可能存在著答非所問,或是不同範疇的

    認知,田代安定採集了標本、紀錄了植物名、語言、乃至住民的風俗。在現地,

    報導人協助其採集,提供土語名稱。其自身則繼承著 19 世紀中葉日本近代博物

    學知識傳統,同時透過既有的制度與機構(台灣總督府、東京帝國大學、植物園

    等),這些知識生產的機制,具體而微地呈現在田代來臺灣之後,在山上、在海

    邊、在漢人社區、在原住民部落,當田代安定在筆記本中寫下了這些字句的行動

    中。

    五、吾生別有關心事:在遇不遇之間

    隨著近代日本帝國的海外擴張而擴大了其博物學田野足跡的田代安定,在其

    田野日記中寫下的漢詩文作品,也逐漸脫離既有本草學與地方風土的關心,逐漸

    發展出地政學的空間視野。1882 年初至帝國南方島嶼時寫下的「天連水處乃臺

    灣」,到 1895 年到了臺灣,這期間,田代安定的漢詩中,越來越多基於地政學的

    空間意識,而這也與在 1880 年代中期形成的發展熱帶島嶼的經世濟民的想法有

    關。

    在南方想像上,田代安定透過如文章一開始所指出的賴山陽典故的挪用,在

    37 田代安定,《台東要書綴》,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T053,1896。

  • 陳偉智/異鄉又見故園花:漢學、博物學、與近代日本博物學家田代安定

    19

    不同時期的作品中,不斷想像帝國的南方邊界。1876 年在鹿兒島南方薩摩灣口,

    進行土地與植物調查時,挪用賴山陽詩作的意象,寫下:

    身到扶桑南極天,家鄉隔絕路三千。

    瘴雲蔽海臺灣近,黑浪迷空鬼界連。

    阿咀萋萋遮鳥徑,磧砂漠漠鎖人煙。

    羸騾不進蜑村暮,無限長風拂客韉。

    1882 年為了找尋金雞納樹的種植地,到了琉球本島,在國頭地方調查時,將之前

    在鹿兒島灣口大隅寫的詩改寫,一個更南方、更具像的「印度」,取代了「鬼界」。

    身到扶桑南極天,關山隔絕路三千。

    瘴雲蔽海臺灣近,黑浪迷霧印度連。

    草澤茫茫敷島俗,平原漠漠鎮人煙。

    嬴馬不前進村落,無限長風拂客鞍。

    1895 年來到臺灣後,於 1900 年登上了紅頭嶼調查,期間除了採集了後來以田代

    氏命名的新種纖維植物外,也寫了〈於紅頭嶼〉一詩:

    長風萬里客心雄,印度呂宋指顧中。

    正是神州南極處,岸頭決眥感無窮。38

    有意思的是「神州南極處」的意象,脫胎自 20 多年間數次前作都有的用語「扶

    桑南極天」、「南極山」,從 1870 年代末開始隨著帝國的擴張而一直南移,從

    薩摩灣口、琉球本島、八重山群島,最後到了臺灣,然後紅頭嶼,帝國之「南極」

    一路往南方移動。

    不斷向南方移動的神州或扶桑的「南極天」、「南極山」或「南極處」,帝國

    的南緣,隨著明治國家的擴張,而往南移動,田代在漢詩作品中的「南極」,也

    一路從奄美大島,南移到宮古島、最後到紅頭嶼。與此同時,是田代安定在 1880

    年代中、晚期,先後訪問歐洲,以及隨著海軍航行太平洋後,感受到國際局勢的

    轉變,東亞的地緣政治,日益與帝國邊區的發展,以及其自己對於應用博物學的

    關注,越來越密切。在旅行中寫在日記的詩,也越來越具有經世詩的風格。例如

    38 田代安定,《熱帶植物講話原稿卷一》,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N127。

  • 「第三屆文化流動與知識傳播──臺灣文學與亞太人文的在地、跨界與混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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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885 年在八重山群島進行前後一年之久的帝國南方各離島的調查之際,在日記

    中寫下的長詩:

    天生此土附神州,土壤沃饒禾穀稠。雨順風調少霜害,富源萬斛滿林丘。

    群島羅列疊波裡,航海繼通刻木舟。攆嶂鬱山聳雲裏,澤野周匝百川流。

    危礁如壘繞岸頭,敵艦觸之息壤硨。天險描優萬貔貅。

    傳到天地洪荒際,天神降臨此創世。靈跡建祠簇幣帛,春棉秋嘗依倭制。

    口碑歷歷轈不涅,三萬島民天孫裔。

    地曠人稀俗朴淳,道不拾遺保天真。結繩代字粱乏貸,描見犧皇以上春。

    陬島未霑維新澤,土民生記遲安適。各戶猶徵人口稅,苛政由來存遐僻。

    吾來駐馬歎息長,百里平原望渺茫。瘴煙蠻霧鬱草處,志士何人拓此疆。

    古來創業多蹉躓,奇籌或恐違廟謨。蝅始林翁空嗚咽,東歸向誰試商量。

    燈下奏章染熱血。

    陳弊革俗是吾任,挺身欲啟荒島氓。時蹈崎嶇相地勢,時穿棘荊探遺蹤。

    巡檢日日攜規矩,遍探周歷及崆峒。露宿草野一周歲,山海檢測表微衷。

    我軀非鐵我馬痛,無情瘴癘犯虛腔。三旬臥病八重山,天未棄我餘衰躬。

    索若思起曾遊跡,去年今日在巴里。故王宮畔侍佳宴,凱旋門外伴公子。

    綺服高帽驅輕車,朝賦夕詠雄都美。當時恰際清佛戰,電線如織羽檄駛。

    新報偶傳關心事,日令領琉南荒島。築我病院與艦渠,天劍一讀意悚然。

    狂將笑顏對傍士,路經印度滯柴棍。安南全土既報往,

    于嗟呼。皇國諸君意如何,東漸之勢今如此。

    西望臺灣青一髮,腥風送雨冷毛骨。莫是雞籠戰後因,東亞風雲暫不竭。

    病餘伏劍巡海村,老驥伏櫪氣鬱勃。

    君不見,去年南交戰鼓聲,又不見,鴨綠江頭胡馬嘶。

    雌伏偷安非長策,西獅北狼日橫行。安得鎮西豪傑齊彬賢主,簡擢志士拓南土。

    大舉邊働維新典,綢繆樂土備未雨。39

    這首長詩,稍後田代安定一再地修改,1895 年來到臺灣後,也抄錄在不同的筆記

    內。另外,1889 年,田代安定隨日本海軍訓練艦航行太平洋之際,也在筆記中留

    下了不少長詩,期中一首詩稿寫著:

    39 田代安定,《八重山巡回日誌 卷二》,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N142-2,1885。另見田

    代安定,《明治三十年》,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N028,1897。

  • 陳偉智/異鄉又見故園花:漢學、博物學、與近代日本博物學家田代安定

    21

    吟遊太平洋間月,

    蹴發祿基山頭雪。

    天風浩浩拂仙骨,

    春煙淡蕩桑港灣。

    繁華尤推新約克,

    駝玻埠頭客如織。

    壓瀾海上波似山,

    英重實利競富榮。

    佛國巧智嗜奢豪,

    冥露暗煙戰動城。

    輕羅錦繡巴王府,

    專長梟威作暴秦。(東歐自與西歐異)

    黃煙散漫伯林憂,(狂風捲地伯林憂)

    殺氣滿城露京春。

    看來到此氣磅礡,

    忙遊欲絕恨短筆。

    寄言東洋健男兒,

    潛心應講非常術。40

    這些經世濟民,並且具有清楚的國際局勢與全球地緣政治的空間意識的作品

    中,田代安定在實際的博物學調查中,則是一再地提出帝國邊緣島嶼的熱帶經濟

    發展策略。對於八重山群島的發展、到臺灣之後對於臺灣東部的發展、臺灣經濟

    作物的發展,一再地向當局提出建議書,不過這些發展建議似乎都沒有被當局採

    納。也因此,在田代安定來台之後的半生中,在留下日記與漢詩稿中,日有不遇

    之感。

    1915 年田代退官之際,在《臺灣日日新報》的「南瀛詞壇」發表了退官之際

    寫的漢詩,這是少數田代安定公開發表的漢詩。但是,在刊登時,被編輯刪改,

    原先六首被合併為四題〈記夢〉、〈題猛虎逸走之圖〉、〈掛冠〉與〈永懷〉,並更

    改部分文辭。41對此,田代安定頗為不滿,向南瀛詞壇編輯抗議,兩日之後,重

    新刊載田代的六首詩〈題猛虎逸走之圖示同僚〉、〈述懷〉、〈掛冠〉、〈書感〉、〈掛

    40 田代安定,《Fiji、Samoa、Hawaii 關係言語其他》,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N212,

    1889。 41 《臺灣日日新報》,1915 年 3 月 24 日,第三版,「南瀛詞壇」。

  • 「第三屆文化流動與知識傳播──臺灣文學與亞太人文的在地、跨界與混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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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冠有作〉以及〈記志〉。42重刊時,也刊登了田代的意見:「頃日,拙作載南瀛詩

    壇,其詩句與原作不相同,蓋由於瀛社詞宗改竄也。謹謝厚意,吾元非詩人,然

    詩者思也,陳吾所思也。該詩間有顛倒我意思者,恐被世人誤解。因更訂正,重

    污詩壇,覽者□諒焉。大正四年三月 田代天劍」。43這些「陳無所思」的作品,

    頗有不遇之感懷,從目前發現的田代安定的漢詩作品來看,與其早期的作品風格

    完全不同。

    田代安定晚年所言的「吾元非詩人,然詩者思也,陳吾所思也」,在其早期

    的田野調查中,寫下了不少竹枝詞之類的紀錄風土民情的作品,例如在收錄在其

    自編的《南島風梳雨浴詩草》中,在鹿兒島、奄美大島、吐噶拉列島、琉球群島

    等地調查時的作品。而這一類的作品到臺灣時,在初期的臺東、臺南等地調查時,

    就田野中所見,也有留下類似的作品。例如 1896 年初在臺灣南部的田野調查旅

    行中,在日記中留下對於南臺灣平原地景與風俗的詩稿與殘句:

    滿目風光異故鄉,楖林竹樾引逕長。

    東風二月台南路,熟麥茫茫隴色黃。

    綠雲縹緲鎖前程,百里陞田連海平。

    知是南台產糖地,牛車軋軋榨蔗聲。

    豚犬牛羊又水牛,亦知獸性做民俗。

    六畜混淆平野遊,44

    雖然來台初期,在田野中偶而也寫了竹枝詞式的作品,但是作為殖產局的技

    師,田代的報告,並沒有變成政策,許多政策建議,在當時也並沒有獲得總督府

    的採納。這樣的環境,使得田代日益覺得有志難伸,1902 年後,被派往恆春熱帶

    植物殖育場擔任主任,栽培各種具有經濟價值的植物,但實際上已經遠離了使他

    的想法可以得到實踐機會的政治中心。此後,胸懷大志的田代安定,在未發表的

    詩稿中,常常抒發不遇之感。田野筆記,成為其抒發情緒的私人空間,甚至越來

    越激烈。1915 年田代安定退官之際,在報紙上發表了感懷不遇的作品。同時也在

    42 《臺灣日日新報》,1915 年 3 月 26 日,第三版,「南瀛詞壇」。筆者限於所見,未知「南瀛詞

    壇」應投稿者要求重刊作品,是否有前例? 43 《臺灣日日新報》,1915 年 3 月 26 日,第三版,「南瀛詞壇」。 44 田代安定,《台南地方》,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N107,1896。

  • 陳偉智/異鄉又見故園花:漢學、博物學、與近代日本博物學家田代安定

    23

    自己的筆記中,寫下更加激烈的不遇狂詩。

    食有餘兮居有家,浩歌彈鋏意如何。

    吾生別有關心事,毒舌魔人賊吏多。45

    在筆記中,尾句之「賊」字,一改再改,從「俗」吏多,改成「姦」吏多、

    「賤」吏多,再改成「賊」吏多,又改成「污」吏多,最後又改回來「賊」吏多。

    其對於官僚體制的不滿,在這個一改再改的字上,表露無遺。

    六、結論

    鹿兒島出身的田代安定,從鹿兒島造士館至東京,任職於內務省博物館,與

    博物館長田中芳男、職員小野職愨,調查日本植物、整理標本、編輯博物學書籍。

    後奉農商務省、鹿兒島縣、沖繩縣、帝國大學、東京地學協會等明治政府中央與

    地方機構委託,調查日本本土各地植物、薩南諸島、吐噶啦列島、奄美列島、琉

    球列島、八重山列島、南太平洋諸島,留下為數龐大之植物學、動物學、民族學

    相關調查書類。46在 1895 年來臺灣之前,田代安定已經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博物學

    田野調查學者。來臺灣之後,除了進行各地的田野調查外,主持熱帶植物園,從

    事應用植物學與熱帶產業發展工作,並開始出版臺灣調查的各種專著。一生的經

    歷,其田野旅行與博物學研究與發展,可以說是隨著日本帝國的擴大而展開。

    博物學是近代的知識,透過自然觀察、採集,以及分類的實證主義精神,從

    事知識建構,在田野調查後,提出科學的調查報告。田代安定留下了許多的田野

    日記與博物學報告的文獻,這些建立在外部客觀觀察基礎上的知識,與其表達個

    人學思所感的漢詩文,雖然是不同文類,但是在最初的階段,是並存於田代安定

    的田野日記與筆記的文本中。一方面田代安定在臺灣的田野調查中,使用漢文與

    各地的報導人筆談,採訪自然與人文資料,另方面,也寫下許多漢詩文作品。漢

    詩文可以說是田代安定知識建構與表述情感的重要媒介。透過田代安定的漢詩文

    的分析,本文試圖說明日本傳統漢學,提供了田代安定表述自己在自然觀察的世

    界外,一個述說自己的志向、思想、與情緒的空間。田代安定的漢學,同時具有

    45 田代安定,《伊勢島次郎氏貢獻進言》,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N163,1915。 46 永山規矩雄編,《田代安定翁》,(台北:故田代安定翁功績碑表彰記念碑建設發起人,

    1930),頁:2。

  • 「第三屆文化流動與知識傳播──臺灣文學與亞太人文的在地、跨界與混雜」

    24

    明治漢文的機能性與精神性,這些隨著博物學田野工作而展開的漢詩文的作品,

    其本身在田代的博物學田野調查與知識生產過程中,更有發揮非人的能動性的作

    用。

    參考文獻

    一、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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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代安定,《八重山巡回日誌 卷二》,臺大圖書館藏田代安定文庫,N142-2,18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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